虚阁网 > 周梅森 > 庄严的毁灭 | 上页 下页


  矿部大楼的一间空旷办公室,成了临时会谈的场地。大楼门口,走廊上,办公室的窗前,到处都有臂佩红袖标,肩挎钢枪的窑工纠察队。整个矿内秩序井然,并未受到严重破坏,矿部大楼的门窗大都完好无损。一切迹象都表明:窑工们的行动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同时,也是冷静而克制的。赵民权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微往下放了放,对谈判才算有了点信心。

  其实,两个小时前,情况还不是这样,暴怒的窑工将停在上井口的铁车皮推下十余辆,砸坏了大井罐道木。有人还准备放火烧掉矿部大楼。十几吨炸药被搬了出来,堆得四处都是。章秀清到来,才制止了混乱的进一步发生。

  双方参加谈判的主要代表共计五人。窑工方面是章秀清、韩大方、孙三歪;公司方面是赵民权和矿警大队长龚毅。谈判的场面并不十分庄重,代表们并没有营垒分明分坐两侧,偌大的房间里甚至没有一张大会议桌。大家随便坐在椅子上,桌子上,孙三歪干脆踏着椅子面,大腿跷二腿地坐在椅背上,嘴上抽着喇叭筒,歪斜的眼睛里明白无误地表示着对公司代表的轻蔑。

  赵民权手扶椅背,站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背对孙三歪,面色庄严,颇有些凛然正气,说出话来既有感情又不失身分:

  “工友们,公司遣散大家,实在是万般无奈呵!公司若有一丝办法,也决不会取此下策!众所周知,‘九·一八’以后,战乱不已,日寇猖獗,京沪相继沦陷,公司国内客户大部断绝。至于国外客户,主要是日本厂家,中日交战之后,也多受影响,‘七·七’以后,运销全部终止。年初,公司所产之煤,除少部分辗转郑州、汉口,销往长江流域外,大部没有销路。年初,公司就拟停产,可是考虑到大家出路无着,强力维持,惨淡经营,方才苦撑至今。”

  赵民权满脸忧伤,眼眶红润,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揩了揩眼眶、鼻颊,语调更加凄凉:

  “公司目前处境之艰难,是在座诸位无法想象的,欠债之多,实属空前。仅德国礼和洋行一家,债务即达六百五十万之巨!公司走到眼前这一步,已是山穷水尽,想想实在令人心寒意冷。想当年,公司事业发达,在座诸位也得益不少,如果赵某没记错的话,民国二十一年,公司年终发放花红,每位工友现洋几十元,该不是凭空捏造吧?因此,希望诸位能够想想公司的好处,以抗战的大局为重,暂时委屈求全,帮助公司度过危难。所欠工薪,公司决不抵赖,待日后恢复生产,定当偿还。”

  “全他娘鸟话!”

  孙三歪把抽剩了一小截的喇叭筒恶狠狠摔到地上,从椅子上跳将下来,拔出腰间的矿斧,以柄击桌,怒喝道:

  “日后恢复生产?球!日本人一过来,还产个鸡巴!别他妈尽说好听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今一理。你姓赵的若是不答应偿还欠薪,发放遣资,甭怪三爷翻脸无情!”

  骂毕,又将斧柄狠狠在桌面上砸了一下。

  矿警大队长龚毅,素常以捕人打人为生,见惯了点头哈腰的人,听惯了吹捧奉迎的话,哪把孙三歪放在眼里?更何况孙三歪几年前偷盗窑木,被矿警队关押过。

  龚毅腾地站了起来,随身佩带的手枪拔了出来,啪地向桌上一摔:

  “孙老三,你八成是活腻了?!”

  孙三歪也不服软,头一拧,眼一瞪,歪嘴子一抽,冷笑道:

  “咋?上虚火?!妈那个巴子,要不要醒醒脑仁?弟兄们,把这个狗日的捆起来!”

  话音未落,几个窑工模样的持枪壮汉已闯进屋内,七手八脚将肥猪一般的龚毅扭倒在地,双手反绑起来。

  章秀清、韩大方冷坐一旁,并不干涉。

  孙三歪更加神气,扬脚抬腿,狠狠在龚毅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脚,又骂道:

  “婊子养的!你以为还是往日,要抓谁就抓谁?!三爷要怯乎你,就不敢领着弟兄们占矿了!妈拉个巴子!”

  抬眼瞅着了赵民权,眼仁里又冒出凶光:

  “喂,姓赵的,你怎么说?大爷们喜欢痛快,答应爷们的条件,你抬腿走人,若是不识抬举,哼——”

  孙三歪已将龚毅的手枪掂在粗黑的大手上,枪口在自己猪鬃般粗壮的头发上擦了擦,娴熟地打开了保险。

  孙三歪也不是凡人,在公司和地方上也颇有名气,自称三爷。这三爷早年干过土匪,参加过民国十二年震惊中外的蓝钢快车绑架案。那时,三爷只有十七八岁,少年英雄哩!因为放丢了两头猪,又不服东家管教,放火烧了东家的房子,上山入了伙,在著名大土匪孙美瑶手下做喽罗,杀过人,越过货,绑过票,也撕过票。十二年五月间,设备豪华的京沪国际联运列车——蓝钢快车,由北京驰抵山东临城时,孙美瑶率众股匪千余人劫车,将车上二百余名旅客,并三十余名洋人,全当肉票绑入鲁南山中,震惊举国朝野,欧美日本。孙匪提出条件,政府答应迟缓,第一批五张肉票即被撕了。事过多年后,孙三爷才向人吹嘘:这五张肉票他撕了俩!杀人,咂,好玩……以后,孙匪接受招安,做了旅长,他当了班长。继尔,孙美瑶被政府诱杀,一旅人全部遣散,他才投奔在公司包大柜的表哥,下窑刨煤。在公司,他也横得可以,拜过把子的弟兄不下百余人,振臂一呼,虽不敢说应者云集,号召力也还挺大。

  三爷下窑早下腻了,凭势力,凭本事,完全可以自包大柜,做做柜头。可是,公司对他偏信不过,偏不把他当人待。为此,三爷对公司耿耿予怀,没少和公司做过对。台战打响前的一段时间,局面混乱,地面不安,各种民间武装纷纷出现。大刀会、民团,抗日游击队,乡民自卫队,山头林立,不由地勾起了三爷往日的旧梦。他也想拉出一支武装,弄个司令、团长什么的干干,只可惜一直没有机缘。直到公司宣布遣散,不发还全部欠薪,激起众怒之后,三爷才四下鼓动,利用窑工情绪,一举攻占田屯,缴了田屯矿警队的械,掌握了四十几条钢枪。下一步,三爷准备吃掉西严矿警队,壮大自己的队伍,造成独霸一方的既定事实。所以,他唯恐事情不闹大,唯恐公司轻易答应了窑工的条件。三爷已有了宏伟的规划:只要事态扩大,有个闹头,他就拉着章秀清乘着乱劲先抢公司银行,再绑他妈的几个有钱的肉票,——这不局限于公司,镇上的财主也一样绑,一视同仁么,甭显得三爷不仗义。然后,带几百号,千把号人进鲁南大山,联合北王村二老师的大刀会,周围几县的民团,搞共产党搞过的革命根据地。日本人来了,打日本人,国民党来了,揍国民党。和国民党、日本人来个三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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