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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达人脸色铁青,两只鹰一般的眼睛牢牢盯住刘人杰的面孔,眼光冷嗖嗖的。

  刘人杰感到气氛不对,不得不向后退缩,脸上的得意之色撤了下来,口吻也变了:

  “当然,这样说,决不意味着要资敢当汉奸。我中华民国,乃世界强国,断然不会容忍小日本的侵略。我们既不能迁往内地被湘川吃掉,也不能毫无准备被日本人占领。为防不测,我们可出面和邻近我公司的刘家洼英国德罗克尔公司联系,在徐州沦陷后,由英人代为管理。”

  赵民权起身赞道:“好!人杰兄,讲下去!”

  刘人杰手一摊:“如何进展我还未作考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赵民权凝思片刻,主动放弃了会议主持人的身分,面孔转向章达人,笑吟吟地道:

  “请第三国人代管公司倒是一条路子。不过,英国人靠不住,其一,英国政府太软弱,去年七月,芦沟桥发生战事,日军飞机轰炸了英使馆的宴会厅,重伤英大使,英国政府都没有强硬表示,对其侨民财产更无法加以保护。其二,德罗克尔对我公司一直不怀好意,此时还要提防他们乘机摧垮我公司哩!”

  章达人不动声色地问:“你的意思是——”

  “请德国人代管公司。德国礼和洋行,曾是我公司债权人之一。达翁想必还记得,洋行驻汉口办事处主任霍夫曼先生和兄弟有过交往。”

  章达人微微点了下头,凸凸的秃衰的脑门在阳光下闪着一个耀眼的光斑。这头点的模棱两可说,不清是赞赏赵民权的主意,还是仅仅肯定霍夫曼和赵民权有来往的事实。

  “达翁,我个人也不主张内迁后并入湘川。西严煤确是我们手中的王牌,万不能轻易撒手。兄弟认为,徐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中央决不会轻易放弃的。我们应据此力争,使资委同意我们暂缓迁移,而我们则借此机会迅速和德国人达成协议,以求自保。”

  章达人深深点了点头,明确了他对赵民权意见的赞许。他点燃了一支雪茄,慢慢抽着,两道浓黑的眉毛凑到了一起,深陷在眼眶里的深暗的眼睛放射出一种斗狮般的凶光,仿佛随时准备扑向面前的对手,给它一顿扎扎实实的教训。

  耳边嗡嗡嘤嘤的响,赵民权还在讲,不时地有人插话,可讲的什么,章达人已渐渐听不清了,听不见了。他把沉重的脑袋靠在椅背上,两只眼睛停留在奶色天花板上。他的心已飞出了这间烟雾缭绕的会议厅,驰进了属于他的那个宏大的世界。他不能不承认,他的世界处在危亡关头。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他除了要对自己一生的事业负责之外,还要对董事会负责,对债权银行负责,对一个民族的尊严负责。

  他曾被实业界同人誉为猛狮,以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战胜了许许多多强硬的对手。公司自民国十年创立以后,一直保持着不断进取的蓬勃朝气,十八年间资产扩大了二十五倍,相继开创了火力电厂,炼铁厂,甚至吃进了一个轮船公司,为民族工业的振兴,树起了一面鲜艳夺目的旗帜。

  在被唤作猛狮的章达人面前是没有对手的。章达人是个实业天才!他大权独揽,集董事长、总经理权责于一身,玩数百万产业于股掌之间。他既是不顾一切的冒险家,又是谨小慎微的守财奴;既是不断开拓的勇猛悍将,又是安于守成的碌碌庸人;既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野蛮的饿狮,又是东张西望的狡猾狐狸。章达人会以刚克刚,以刚克柔,以柔克刚,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芦沟桥一声炮响,章达人措手不及丢掉了刚刚建成的大北电厂;韩复榘弃守济南,济南郊外的铁厂沦入敌手,惊魂未定,上海、南京又相继沦陷,刚刚吃进的轮船公司也撤往汉口。途中,仅有的三只好船被征做军用,一只炸沉,两只归汉后也弹伤累累不能使用。

  这令人诅咒的民国二十六年!

  一败涂地,一塌糊涂,一筹莫展!章达人几乎被这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打击攻垮了。真疼呵,不是一般的皮肉疼痛,而是伤筋动骨的刻心疼痛。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在已经运转起来的战争机器面前,他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能为力,好象随时有可能被绞进机器里变成一堆肉酱。

  他面对着一个强大的对手:战争。

  他面临着一个灭顶的危机:战争。

  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十八年的短暂历史,他个人五十余年的奋斗经验,还没有给他提供战胜这一对手,消除这一危机的办法和途径。

  然而,他不服输。他要振作精神,竭尽全力保住西严矿业,以求在这动乱不安的岁月里,牢牢攘住他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本钱,拚命一搏。

  月初,他从汉口抵达西严镇,亲自整顿矿务,布置收缩,千方百计打通各路关节,将积压在矿场的几十万吨存煤抢运出去。不料,台战突然爆发,铁路忙于军运,存煤只运出一半,其余的便只好听天由命了。迁往内地,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内地没有他落脚扎根之地,且舍不得丢弃脚下这块富饶的煤田,因而,迟迟未下决心。日前,李雄飞抵徐,一方面代表国府敦促他撤退、炸矿,一方面又代表湘川的官僚利益,提出合办湘川公司。合办他没有意见,只是49%的股份,人事权、经营权由湘川方面掌握的条件,他不能接受!李雄飞又无意让步,显然是趁中国公司危难之际,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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