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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九时三十分市防汛指挥部

  昌江特大洪峰是在十六时二十分左右抵达平阳的,瞬间最高水位达到了创纪录的二十七点三五米。滨海段几百米江堤出现了江水漫溢,平阳市区段发现几处管涌和渗漏,不少地方出现险情。然而,由于十几万军民严阵以待,漫溢、管涌和局部险情都没构成重大威胁,激荡的昌江水肆虐一时之后,滚滚东流。平阳仍然是往日那个繁华的平阳,入夜后,一座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又照常亮了起来,城市的万家灯火和空中的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像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身为市委书记的高长河却高兴不起来。从昌江大堤上下来,坐在车里一路往市防汛指挥部赶时,高长河脸色灰暗,一言不发。车窗外,路灯和霓虹灯不断地闪过,把平安的信息一次次射向他的脑海,可高长河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不错,昌江大堤保住了,平阳保住了,但是,镜湖的围堰乡淹掉了,在洪峰到来前就破圩了,不是措施果断,撤离及时,八万人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多么严重的后果!想想真是万幸,昨天夜里老书记姜超林及时从省城赶回来了,又当机立断提出大撤离!如果姜超林闹情绪留在了省城,如果姜超林在那关键的时刻一言不发,他高长河现在就成了历史罪人,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因此,到了防汛指挥部,一见到姜超林,高长河便紧紧握住姜超林的手,真挚地说:“老班长,我的老班长啊,我和平阳市委真得好好谢谢您!不是您果断决策,围堰乡可就出大事了,我们平阳市委和我这个市委书记可就真没法向党和人民交待了!”

  姜超林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下说:“长河呀,无非是一种责任感嘛,发现了问题,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谁反感我也不管,我认准的就坚持!”停了停,又说,“不过,你这个新班长也不错,这次全力支持我了嘛!你也不要想这么多了,毕竟刚到任嘛,不了解具体情况嘛,哪能事事都考虑得这么全面?!”

  高长河深受感动:“老班长,我正说要找机会向您道歉呢!”

  姜超林摆摆手:“算啦,算啦,道什么歉呀?没意思嘛。你们这帮年轻同志只要记着平阳有过我这么一个老头子就行了!哦,不对,不对,还不是我一个老头子呢,是三个老头子哟!还有梁老、华波呢!”

  高长河点点头,拉着姜超林的手:“忘不了,不但是我,平阳的干部群众,平阳九百万人民都永远忘不了你们!想忘都忘不了呀!你们在这二十年中已经把一篇篇好文章、大文章写在了平阳大地上,写进平阳老百姓心里了!”

  就在这时,电话骤然响了。

  姜超林甩开高长河的手,急切地抓起了电话:“对,是我,是我,我是姜超林啊!什么?还没找到?那就请你们继续帮我找,多派些冲锋舟出去!告诉你们李军长,这既是公事,也是私事,这个失踪的副秘书长可是我最心疼的小朋友啊!”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田立业不在姜超林身边,心里不由地一震。

  放下电话后,姜超林眼光黯淡了,说:“长河呀,想想我还是惭愧呀,围堰乡的撤离还是不完满呀,还是死人了呀!破圩后,我不放心,又让李军长把直升飞机派过去了,一个小时前在一个泵站的水泥房顶救下了十五个人,在离圩堤不远的一棵柳树上救下了胡早秋。据胡早秋和获救村民证实,至少有四人丧生洪水,其中包括……”姜超林红着眼圈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高长河难过地问:“是不是田立业?”

  姜超林点点头,眼中的泪下来了,在苍老的脸上缓缓流着:“就是田立业,这孩子是……是代我做……做最后检查的,是代我呀……”

  高长河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老书记,您先别难过,也许……也许……”

  姜超林抹去脸上的泪,长长叹了口气:“恐怕没有也许了。胡早秋在405医院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田立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救了他,被洪水卷走时,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说到这里,眼里又聚满了泪,姜超林仰起了脸,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流下来,“长河呀,我一直说立业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呀!在这种生死时刻,那么勇敢,先救了十五个村民,后救了胡早秋……”

  高长河也汪着眼泪说:“老书记,我……我看立业同志更是个好干部!”

  姜超林愣了一下,似乎意会了什么,定定地看着高长河,讷讷地道:“是的,是的,长河,你……你说得不错,立业是个好干部,确实是个好干部呀……”

  高长河一声长叹:“可是,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姜超林感慨道:“是呀,真正认识一个好干部总要有个过程……”

  高长河强忍着悲痛,摇了摇头:“可这过程也太长了,生命苦短呀……”

  这话题令人痛心,在这时刻深入谈起来也太沉重了,姜超林不愿再谈下去了,沉默片刻,说起了前烈山县长赵成全:“哦,长河,提起干部,我想起了赵成全,不知道你听说没有?这人已经去世了。”

  高长河点点头:“我听孙亚东说了一下,法律程序已经自然终止了。”

  姜超林说:“长河,我关心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

  高长河知道姜超林心里有难言之苦,恳切地说:“老班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只要不出大格,我就按您的意思办。”

  姜超林自责地说:“赵成全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是平阳的老先进了,又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他落到这一步,我和上届市委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所以,如果可能,希望你们新班子能有个比较积极的态度。”

  高长河明白了:“老班长,您的意思是不是保住他生前的名誉?”

  姜超林一声叹息:“如果可能的话……”

  高长河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老班长,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也知道,这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我没有你们老同志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威性,别人不说了,光一个孙亚东就……”

  姜超林怔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说:“那好,那好,这……这事就当我没说吧,长河,你呢,也不要再和孙亚东提了,这个同志我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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