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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那夜,妹妹李北方带着明显的怨愤走后,李东方失眠了,想来想去都是赵启功,越想越觉得这个政治人很可怕,一方面拼命把他往自己的政治战车上拴,给钟明仁、王培松这些领导同志造成一种赵李同盟,观点一致,进退一致的假象;另一方面又从没放弃过暗中对他的政治反扑和攻击,四起的谣言和今天的事实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政治人在如此的被动之中仍占有一份主动,——迄至目前为止,包括陈仲成、赵娟娟在内,那么多亲信红人落入法网,赵启功竟然安然无恙。陈仲成对自己和赵启功交往的秘密至今守口如瓶,赵娟娟被捕后也没在任何问题上涉及赵启功,——赵娟娟供出了陈仲成和五六个上过她的床的大小官员,却绝口不谈赵启功。赵启功这种未雨绸缪的周全算计和准确的预测水平,都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

  毕竟不愧是个政治人,赵启功内心的虚弱谁也看不出来,这阵子抛头露面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省电视台的西川新闻里几乎每天都有此公的镜头,不是在这里讲话,就是在那里视察,甚至还在省作家协会组织的诗会上进行诗朗诵。给人的印象是,这位省委常委、副省长非但没有倒台的危险,倒是风头正劲。

  李东方由此想到,这个政治人既然一时还倒不了,那么他就一定会将政治攻势顽强继续下去,下一步必将逼他在国际工业园问题上和钟明仁决一死战,自己坐山观虎斗。

  果不其然,一周后,在共同接待欧洲一个政治文化代表团的外事活动间隙,赵启功把李东方悄悄拉到一旁,仍像以往一样亲热,笑呵呵地说:“东方啊,我接受了你老伙计的批评,把该做的全做了,该说的也全说了,你怎么办呀?啊?国际工业园还不该关园吗?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市委书记,你还准备让我们青湖的老百姓忍耐多久啊?”

  李东方挺自然地笑着:“老领导,你放心,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嘴上不说,心里啥都有数!该做的工作早就在做了,准备尽快开个会,先把污染最严重的十二家企业头一批关掉!”

  赵启功很恳切,也很知心地说:“东方啊,最好是全园关闭,不要拖了,也不要抱什么幻想了,还是趁热打铁比较好,对你和峡江都比较有利!你现在关园,钟明仁会把账记在我头上,你就没太多的压力了。”自我感动着,又说,“我们是老伙计了,我除了有个对党和人民负责的问题,还有个为你老伙计负责的问题。”

  李东方连连点头,应和说:“是的,是的,老领导,你的为人峡江的干部群众谁不知道?这阵子大家都挺怀念你哩!现在市委大院里议论可真不少,都说你老领导懂得保护干部,连我小妹妹李北方都这么说,怪我当初不听你的话。”

  赵启功摆摆手:“东方啊,这些没原则的话不要听,也不要往心里去!我这个人啊,过去就是太讲感情,太善良,总把人往好处想,结果,才在用人方面犯了这不少错误,也给峡江的工作造成了一定的损失,给你们这届班子添了麻烦!”说到这里,他停下了,似乎很随意地问,“哦,东方,怎么听说你小妹妹也卷进去了?”

  李东方也尽量显得很随意:“经不起考验嘛,四年前收了一家电脑公司的回扣,被举报了,主动退了赃,检察院说可以不抓,我没同意,让他们抓了,就是前天的事。”

  赵启功拍拍李东方的肩头:“你老伙计就是过得硬!”想了想,却又以一副朋友式的口气说,“不过呀,也别走极端!该关心还是要关心,毕竟是你亲妹妹嘛,你真这么板着脸公事公办,老百姓还会骂你!骂你什么呢?骂你只爱惜自己的羽毛,骂你没人味!对自己的亲妹妹都没人味,对老百姓还会有人味呀?啊?”

  李东方也跟着苦笑:“老领导,这理可全在你手上,我算服你了……”

  正说到这里,省政府一个秘书长过来了,说是和欧洲代表团中国问题专家的会谈马上就要开始了,请二位省市领导入座。李东方和赵启功这才中断了暗藏锋机的交谈,步入多功能国际会议厅。

  那天很有意思,和赵启功一番唇枪舌剑,接下来,和欧洲那十几个中国问题专家的会谈也是暗藏锋机。欧洲这个代表团里,有个叫威廉的中国问题专家是欧洲议会议员,据我方翻译介绍说,曾八次来华访问,一直关注着中国正在进行的这场历史性改革。

  威廉议员在会议一开始就开门见山说:“对中国的事,我有三个不理解:一、你们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唱道:‘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小平同志在中国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圈怎么这么起作用?”

  赵启功微笑着,很有风度地回答说:“小平同志画圈的地方就是深圳,就是决定搞特区,搞特区的这个决定符合中国人民打开窗口看世界的渴望,符合中国改革开放的实际,符合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所以,这个圈就起了作用。”

  威廉议员反问道:“我想请教一下副省长先生:这是不是一种个人迷信?”

  赵启功反应机敏:“议员先生是中国问题专家,想必知道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不幸历史。如果说个人迷信,改革开放前,中国人民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是相当利害的,可是,毛泽东在邓小平问题上画圈,三次把把小平同志打倒,因为违背了人民的意志,最终没有起作用,小平同志还是成了中国共产党第二代领导核心。”

  威廉议员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们开会的时候,只有一个官员讲话,怎么台上坐了这么多官员?他们坐在台上干什么?愿意这么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吗?”

  赵启功笑眯眯地把球踢给了身边的李东方:“议员先生,我们就请这位经常坐在主席台上的峡江市的最高党政官员李东方先生回答这个问题吧!”

  李东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论这种政治机智他真不如赵启功。可球在脚下转着,不说又不行,只得斟词酌句说:“这是我们中国目前政治生活中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也是我们力求改革掉的弊端之一。形成这种弊端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比如,它是一种判断标准:台上官员坐得多与少、官员职位的高低,证明有关方面对这个会议的重视程度。有些会议我并不想去坐,我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干,可是,不坐却又是不可以的,人家会以为你对这个会议不重视。”

  赵启功风趣地插话道:“李东方先生是个务实的官员,所以不愿坐,但是,并不是所有官员都不愿去坐。我们有些官员已经成了会议的奴隶,我看,除了坐主席台,只怕什么都不会干了,开什么会知道自己该坐什么位置,如果会务人员放错了牌子,让他坐到了低于他级别的位置上,那将引发事件,——先生们,是事件啊!”

  威廉和会议厅里的十几个洋人友好地大笑起来。

  李东方见赵启功谈得很放松,也就放开一些了,继续说:“问题还不仅仅是官员,老百姓也逼着我们的官员都往主席台上坐:该你出现的场合你不出现,谣言便会四处传播,以为你这个官员已经倒台了。”

  赵启功又风趣地插话道:“——所以呀,我们在改革会议上的许多努力,迄今没有太大的收获,和我们在经济上所取得的改革成果相比,是很令人沮丧的!”

  这时,威廉提出了第三个问题:“我经常看到中国媒体上出现关于普法教育的报道——我这里说的不是对一般民众的普法教育,而是对政府官员的普法教育。我不明白,你们政府官员不懂法怎么施政?你们现在还要普法,是不是说以前就不守法?这个问题,我很希望听听副省长先生的高见。”

  赵启功便侃侃而谈:“中国的法制是在改革开放的二十多年中逐步完善起来的,现在的法律文件之多,分类之细,任何一个官员已不可能耳熟能详,除非他是一位法律研究方面的专家。我们对官员的普法教育,就是要教育倡导官员们依法办事,依法施政,不要在施政时违反相关法律,而不幸成为被告。先生们,由于法制的日趋健全,中国官员和权力部门被民众告上法庭的事例经常发生,如果哪一天我们西川省政府被几个普通中国民众告上法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嗣后,又有几个客人谈到了人权问题、法轮功问题,赵启功均礼貌而不失原则地给予了回答。观点虽然全是中国政府反复向世界宣布过的观点,可从赵启功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一种微妙的说服力和亲和力,也就和客人达成了某种程度的沟通。

  看着赵启功谈笑风生的面孔,李东方又生出了一番感叹:这么多年在一起搭班子,他心里太清楚了,论工作能力和聪明才智,赵启功真不在钟明仁和现省委任何一个主要领导之下。钟明仁要把赵启功当做未来的省长人选向中央推荐是有根据的。赵启功若是草包一个,钟明仁就不会推荐,他在长达八年的合作期间也不会这么臣服于此人。遗憾的是,此人聪明过了头,心里从来就没有人民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党的利益,只有他一己的政治利益,而且,也爱玩政治权术了,这就把他自己毁了,也把手下的许多干部毁了,更把党和政府的形象以及这场改革事业毁了……

  也就在这一天,在省市机关流传了许久的一个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中央有关部门对赵启功的问题很重视,中纪委和中组部的一个联合调查组已飞抵峡江,就赵启功的问题展开了全面调查。和赵启功共同接待欧洲政治文化代表团的那日晚上,联合调查组的一位中组部领导同志把李东方请到了柳荫路44号省委招待所,和李东方进行了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谈话涉及的问题很多,其中包括赵启功的政治品质。这时候,心灵上饱手创痛的李东方已把赵启功的本质看透了,再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本着对党和人负责,和实事求是这两条原则,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全向联合调查组的领导同志做了汇报。

  尽情地倾诉过后,披着满天星月离开省委招待所时,李东方心情难得如此舒畅,有一种卸去包袱、大快淋漓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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