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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赵启功不为所动:“事实情况是:在贺家国介入之前,一切进展顺利,经过陈仲成做工作,田壮达已经初步答应把境外的三亿港币协助我们追回来,还准备进一步筹款退赃。只要能挽回这种巨大的经济损失,根据有关规定,田壮达完全可以争取判个死缓,不杀头,这个案子也就了断了,有什么不好啊?贺家国偏跑去节外生枝,一口一个死刑地吓唬田壮达,乱子就被他闹出来了嘛!”

  李东方心想,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贺家国已经起了作用,现在才更不能动,便换了一个角度说:“老领导,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清楚:大老板对贺家国很关心,也很关注,还让凡兴同志专门带了话给我,要我们注意保护他。现在拿下贺家国,大老板肯定不会同意,你知道的,贺家国是副市级干部,任免权在省里,不在我们市里。”

  赵启功气道:“峡江市的一把手是不是你?你就没办法了?你就让他多搞搞经济,搞搞环保、绿化移民什么的,政法方面的事少插手,尤其是田壮达的案子!”哼了一声,又带着明显的怨愤说,“咱们那位大老板怎么突然关注起这个狂徒了?他过去不是这个态度嘛!这里面难道没有文章吗?还有那个钱凡兴,怎么到峡江来的,来干什么,你心里要有数!东方同志,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一个基本事实你千万别忘了:咱们大老板一直把你我看做一个人的!你不要以为峡江出乱子账只算到我一个人头上,你的政治利益和政治前途也要受到影响!你记住我这话好了!”

  李东方心里不由一惊:赵启功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八年的搭档,峡江出了什么乱子没你一份?不谈什么政治利益,起码有你一份责任!你在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自己也声明过的,你对峡江以往的失误都负有责任。

  这场酒真是喝伤了,从赵启功家回来,李东方难得醉了一回酒,吐得一塌糊涂。

  §35

  就在李东方到赵启功家吃便饭的那天晚上,贺家国到滨江温泉疗养院看望钟明仁去了。虽然事先和钟明仁的秘书打电话约好了,贺家国还是在二号楼外的接待室等了好久。秘书透露说,大老板在哪里都闲不下来,住在哪里哪里就是省委,来谈工作的人日夜不断。贺家国赶到时,钟明仁正和秀山地委书记陈秀唐谈移民的事。陈秀唐出来后,排在前面的交通厅王厅长进去了,一谈又是半个小时。王厅长告辞后,秘书提醒说,贺家国到了,钟明仁才交代说,叫这狗娃进来吧,我也休息一下。

  贺家国进门时,钟明仁正扭着身腰,活动筋骨,见了贺家国马上停止了活动,像个慈祥的父亲一般,走到贺家国面前,青筋暴突的手抚摸着贺家国的大脑袋,笑眯眯地说:“家国啊,下面的同志告诉我,说你这狗娃的脑袋不是人脑袋,说你翻脸不认人的有,说你采花大盗的有,你说说看,是什么脑袋呀?啊?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呀?不是糨糊吧?”

  贺家国见钟明仁情绪很好,便壮着胆子开玩笑说:“钟叔叔,我要说脑袋里装的全是智慧和才华,你又要骂我狂,你说不定还会嫉妒,我谦虚地说算是火药吧,我现在成杆枪了,四处开火,激起官愤。”

  钟明仁呵呵笑了,笑罢,问:“哦?那你是谁手上的枪啊?”

  贺家国说:“钟叔叔,反正不是你手上的枪,你是看不上我的。”

  钟明仁不开玩笑了,拍了拍贺家国的肩头:“你就是你,谁的枪都不要做,政治斗争很复杂,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当然,你的热情,你的正义感你的抱负我得肯定,向邓双林和陈仲成开火也开对了,但你要记住:能不能最终解决问题不是靠你这杆枪,而是靠使用你这杆枪的人。人家要是不愿打了,你这刀枪就得入库。”

  贺家国有些愕然,困惑不解地看着钟明仁,等着钟明仁把话进一步说明。

  钟明仁却不说了,往沙发上一坐,也让贺家国到身边坐下,话头一转,挺和气地问:“我让东方、凡兴同志都带了话给你,要你把你父亲的《西川古王国史稿》整理出版,你动了没有?也不来给我回个话。”

  贺家国不知道这书稿沈小阳到底整理得怎么样了,更不敢把这推卸责任的真实情况告诉钟明仁,便满脸堆笑应付说:“钟叔叔,您的最高指示我敢不执行啊?正抽空搞着哩,进展不快,主要是没时间,当上市长助理,就忙昏了头。”

  钟明仁不悦地道:“再忙也别昏头,老祖宗不能丢!这部史稿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一直到死你父亲都念念不忘。不是和你父亲一起在牛棚里呆了大半年,我对西川的历史也不会这么了解。你给我抓紧时间搞,我这几天就抽空写个序,结合历史谈谈西川精神。西川精神就是金戈铁马下洛阳的精神,就是拼搏奋进的精神,就是励精图治的精神。”

  贺家国一点兴趣都没有,嘴上却不得不恭敬地应着。

  对这位钟叔叔不恭敬可不行,倒不是因为这位钟叔叔做着省委书记,是西川的大老板,而是因为“文革”中的一段缘分。l967年3月,父亲从沙洋县农中二层教学楼上摔下来,“畏罪自杀”,是同住一间牛棚的钟明仁让他妹妹钟明菊把他带到了青湖乡下,度过了四年艰难的岁月。被钟明菊带到青湖的那年他才三岁,身为烈士遗孤的母亲因为说话不慎,非议江青,正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关在峡江监狱里服刑。若是没有钟明仁兄妹这番恩重如山的情义,他早就成了社会弃儿,根本不可能有扬眉吐气的今天。

  这段动乱年代里发生的缘分除了个别老同志和至爱亲朋,几乎没人知道,钟明仁偶尔会说起他父亲和《西川古王国史稿》,却从来不提他,贺家国也从未对外人说起过。赵启功倒是知道的,不因为有这层关系,也许就没有九年前他和赵慧珠的那场隆重的婚礼。从美国留学回来,成了经济学博士,李东方想用他,赵启功不同意,贺家国曾鼓起勇气找过钟明仁一次,想凭借钟明仁的强有力的政治影响,问组织上要个施展身手的舞台。

  钟明仁没听他说完就摆起了手,不赞成他从政,要他好好搞经济研究。还说了,只要他当一天省委书记,就不许自己的孩子们在西川当官,也不许孩子们经商。他后来到西川大学创办华美国际投资公司时,钟明仁没干涉。待得李东方上台,请他出任市长助理时,贺家国嘴上没说,心里却挺担心钟明仁的态度。倒还好,这次钟明仁不知怎么开了恩,总算没反对。因而,贺家国对钟明仁的感情很复杂,更多的是父亲般的敬畏,而不是亲昵。和钟明仁比起来,李东方倒是可以亲昵的,哪怕李东方发火也不可怕。

  今天,从钟明仁的态度中可以察觉到,这个一言九鼎的西川大老板对李东方显然是不满意的,原因好像还不在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上,分明是另有所指。“人家不愿打了,你这刀枪就要入库”,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东方什么时候不愿打了?不是李东方的支持,红峰商城的案子能翻吗?自己能这么快和陈仲成摊牌吗?而国际工业园明明是决策错误,钟明仁就是不认账,也是很不对的,更不对的是,除了一个李东方谁都不敢提这个话头。这次来见钟明仁,钱凡兴还交代了:秃子最恨卖护发素的!你贺家国和大老板谈什么都行,就是别给我提国际工业园。你提你个人负责,与我们峡江市政府无关。

  权力和权威形成的威慑力达到这种地步就很要命了!

  正这么胡乱想着,一个年轻女护士进来给钟明仁送药了,贺家国怔了一下,中断了思路,走过去倒了杯温开水递到钟明仁手上,伺候着钟明仁服药。

  钟明仁吃过了药,瘦弱的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仰,又说了起来:“——家国,我不希望你从政,可你硬干上了,你说你要报国为民,这想法很好,我没话说!不过,你要记住,报国为民不是挂在嘴上说说的,是要付出代价的!有形和无形的代价。就拿我来说吧,改革开放二十一年,我从峡江市委副书记干到西川省委书记,可以说没睡过一天好觉,身体也拼垮了。这都没什么,看着峡江和西川的大楼一片片栽起来了,老百姓的日子比二十一年前好多了,我心里就很满足。可是,有时也生气,气什么?不是气我们的老百姓,老百姓完全可以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你做了一百件好事,只要做了一件坏事,老百姓就有权利骂你!为什么?因为你是公仆,是老百姓养活的!所以老百姓说什么我都不生气,老百姓骂我们这些当官的,像老子骂儿子一样亲切,我是气我们一些干部!你们峡江一些干部就是这样嘛,一边卖着我的路,创造着他的政绩,一边还大谈我的失误!我失误了什么?我最大的失误就是用错了一些干部!用错了一个,就会带出一批!像那个陈仲成,能管政法吗?像那个邓双林,能做我们人民法院的院长吗?腐败案子一个接一个的出,自己不总结,不检讨,反倒像掌握了真理,满世界批评别人!”

  这番话像排炮,气势磅礴,却让贺家国很难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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