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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是哟,那时,你二妹妹、三弟弟都出生了,咱家那个小铺子还对付着开下去。”

  “1938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我从上海回了趟家,你又对我说:‘舜儿,你是干大事情的人,娘知道,娘不拦你,可你得牢牢记着,不论干啥大事都得先做个好人!世道太乱,做个好人不容易哟!’”

  母亲眼中的泪喷涌而出:“是哟!是哟!那时你父亲已过世了,你小妹妹伯华才十二岁,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你要走了,伯华不放你走,抱着你的腿哭呀哭呀,哭得你眼圈都红了……”

  “1947年,你和我小妹伯华到清浦探监的时候,又告诉我,‘舜儿,这牢咱已是坐了,就得有点骨气,可不能向他们招供,坑害别人噢!’”

  “是的!是的!那年伯华二十一岁了,探监回来哭得那个伤心哟!唉!不能提。伯华就是那年秋天认识傅月文的。她说她要在清浦陪着你,后来,就嫁给了傅月文,那时傅月文当邮差哩!伯华说,她和月文常去探监看你,是么?”

  季伯舜点了点头:“伯华小妹差不多每月都来。”

  “我这一群儿女中,也只她最孝敬!要是在伯华那儿,她断不会让咱娘俩住店的……”

  季伯舜把母亲的胳膊放下了:“娘,你这一次次的嘱咐,我都记着哩!我咋能当叛徒,出卖自己的同志呢?娘,别人不相信我,你得相信我,你的大儿子季伯舜从没做过坏事,从来没有啊!娘,你得信我呀!”说罢,膝头一软,跪在了母亲面前。

  母亲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肩头,连连说:“信!信!娘都信!舜儿,你起来!”

  季伯舜不起,举着花白的脑袋,“咚咚咚”,给母亲叩了三个响头,而后,仰着满是泪水的脸庞对母亲道:“娘,儿对社会、对国家、对革命,于心无愧!可儿对娘,对您老人家是有愧的!你养儿一场,除了辛劳,除了不断地探监,除了担惊受怕,没得到儿一点好处!娘,你就全当没生过这么个大儿子吧!”

  母亲呜呜哭了起来:“舜……舜儿,你……你的命好苦呀!是娘害了你!娘……娘生了你,就……就是害你呀!”

  哭了好一阵子,母亲才住了声,用肮脏的衣袖揩干脸上的泪,断然道:“舜儿,你起来!去打车票,娘跟你走,跟你到盐场去!你不是被政府释放了,在那儿干工了吗?以后咱娘俩一起过吧!走!现在就走!”

  季伯舜缓缓站了起来,沉思了好久,好久,终于摇起了脑袋:“娘,那地方你不能去!我名义上虽然是被释放了,可实际上还和犯人差不多,你去了要遭罪的,儿于心不忍!”

  季伯舜建议母亲,还是留在镇上兄弟家。母亲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

  接下来的三天是愉快而充实的,他这个六十二岁的老儿子和自己年迈的母亲仿佛一下子都变得年轻了许多,精力都充沛得令人吃惊。他们母子俩没日没夜地长谈,围绕着一个孤独的儿子和一个苦难的母亲,围绕着中国社会一个普通家庭半个多世纪的变迁历史。

  在这三天中,季伯舜暂时忘记了自己忠贞不渝的信仰,忘记了自己卑微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凄苦的经历,只作为一个儿子活着。他老是让母亲坐着,躺着,给母亲倒茶,给母亲打饭、端饭、洗脚,甚至母亲上厕所,他也亲自扶着去。

  三天一晃过去了,季伯舜要走了,母亲把没花完的五十一块钱塞给他,要他带着。季伯舜坚决不带。母亲生气了,他只好把它揣在怀里。临走时,季伯舜趁母亲不注意,又把钱塞回了母亲的小包袱里。

  季伯舜上了汽车,向母亲招手,母亲也向他招手。他哭了,母亲也哭了。

  这成了永诀。

  半个月后,母亲从豫西那个家乡小镇到了清浦,住到了小女儿季伯华家。半年之后,母亲病危,季伯华又把老人家送回了豫西。到了豫西没多久,母亲就病逝了,临死还在念叨着季伯舜。可狠心的弟弟、弟媳妇们临死也没让季伯舜和他挚爱的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季伯舜是在母亲安葬之后,才从清浦小妹季伯华寄来的信中得知这一消息的。那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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