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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把纸条写完叠好,季伯舜又想起来:或许钱芬芬能在“大和丸”开船前赶回来呢?或许他和她还能在码头上见一面呢?便又把纸条展开,又在空白处加了一句话:“我乘日本‘大和丸’号,日航码头上船,今晨八时开船。”

  赶到日航码头,找到老刘时,已经是七点半了。等在那里的老刘给了他一张轮船票,要他快上船。他不上,说是要等郑少白和郜明,心里想的却是钱芬芬。

  在码头上没见到郑少白和郜明,季伯舜感到意外。在威廉大街街心花园分手时才六点多钟,郑少白就是爬,也该爬到日航码头了,怎么不见踪影呢?郜明不来就更奇怪了,他和安忠良实则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安排,该安排的在联席会上早就安排好了,他还在125号泡什么?他要老刘在码头四处再找找这两位同路人。

  老刘找了一圈回来了,说是没有,还说连票房里的人也问遍了,今天一早除了他季伯舜,没有第二个人到过票房。

  直到这时,季伯舜才断定,郑少白不会来了,十有八九是揣着安忠良发给他的盘缠钱溜回山东枣庄老家了。革命对像郑少白这种既没有文化知识,又没有先进思想的农民式的工人来说,只意味着捞好处。有好处,他们便来闹革命,没好处,他们便不革命,乃至去反革命。清浦局面如此严重,革命路途上又有这么多风险,郑少白自然不会再去革命,这一点也不奇怪。而郜明没准是临时改变了主意,说服了安忠良,和安忠良一起留下来坚持斗争了。对郜明这个老同学、老朋友,季伯舜是了解的,这个人太要强,有时也喜欢出点风头,他执意留下来是完全可能的,几个小时前,他还这样坚持过呢!

  七时四十五分,季伯舜放弃了最后的等待,和老刘道了别,提着安忠良事先给他准备好的装满了行李用具的大皮箱,登上了“大和丸”的甲板。

  八时整,“大和丸”颤动起来了,像块巨大的浮冰,渐渐漂离了港岸。港岸上送行的人们挥着帽子、围巾在向轮船招手。

  就在这时,季伯舜注意到,一辆黑色小汽车发疯似的冲上了码头。季伯舜真切地看到,黑汽车里钻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那女人身着红旗袍白开衫,挥着围巾向码头边上疯跑,嘴里好像还喊着什么。“大和丸”离港岸越来越远,那女人的面孔季伯舜看不清,她喊的什么也听不清。然而,季伯舜却固执地认定,那女人是钱二小姐钱芬芬,钱芬芬在叫他。

  季伯舜也向她挥手。看见身边有个人拿着望远镜对着岸上看,季伯舜急忙凑上去说:“劳驾先生,可以把望远镜借我看一下吗?”

  那个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人是个日本人,听不懂他的话。

  季伯舜指了指望远镜,又把两手罩在眼睛上,做了个瞭望的姿势。

  日本人这才明白了,把望远镜给了季伯舜。

  季伯舜迫不及待地把两眼贴到镜孔上,一下子把港岸上的那个女人抓到了面前。结果却令季伯舜大为失望,那个女人并不是钱芬芬。

  季伯舜苦笑着,把望远镜还给了日本人。

  那女人还在向季伯舜招手,季伯舜的手却举不起来了。

  那一瞬间季伯舜真后悔,他若是不借这只该死的望远镜,脑海里将会留下一个多么深情而美好的记忆呀!

  半个世纪过去以后,当季伯舜在垂暮的晚年追忆这件事的时候,还不加掩饰地说过:“当时,我的眼睛模糊了,不知咋的就流了泪,泪眼中的港岸一片朦胧。焦躁沮丧的情绪几乎改变了我的信仰和选择。船到旅顺口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回清浦,回清浦……然而,在情绪最危险的时候,党组织决定送我去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这才割断了我对钱二小姐的万千思念。我去莫斯科的第二年春天,这位资产阶级小姐就结了婚,嫁给了一个英国公司的买办,而我则无牵无挂地走上了职业革命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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