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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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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十二章 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郑少白才发现自己变老了。1945年7月,清浦光复前夕,他被日本人从阎王殿放出来,步履都不那么稳扎了。身体虚弱得不行,浑身的肉这次是真耗光了,只剩下包着黄皮的一副骨头架子,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从东方厂走到霞虹路后街自己家,郑少白一路上至少歇了五次。 他是突然回来的。一家人又惊又喜。叶春兰叫恒仁到街口买了包猪耳朵、猪舌头,自己忙着生火做饭。小涌不知从哪儿捣弄出一瓶老白干,嚷着要喝酒庆贺。 端起酒盅时,小涌眼圈红了,说:“叔,这几年,为了我们,您老吃了大苦,受了大罪,叔,我敬您老一杯!” 小玲也噙着泪端起了酒盅:“叔,我……我也……也敬您老人家!没有您老人家,我……我们怕都得饿死了……”话没说完,眼泪水先滴到了酒盅里。 郑少白连连点着头,用颤巍巍的手端起满满一盅酒,一饮而尽。 小涌又说:“叔,您老身体这么差,就先在家歇着吧!啥也别忙,啥也别想,我和小玲现在都不是孩子了,家里有我们撑着!小玲也到大兴纱厂做工了!” 郑少白看着两个孩子,近乎幸福地笑了,感慨道:“是呀!是呀!你……你们都长大了,小鬼子也完蛋了,咱……咱这一大家子总……总算熬过来了!”说罢,脸上的笑不见了,先是流泪,后来竟“呜呜”哭了起来,越哭越凶。 叶春兰过来劝:“你看你,当着孩子的面,哭个啥劲?这活着回来了,是高兴的事嘛,大家都要高高兴兴的!”然而,背过身子,叶春兰也抹起泪…… 这是一次难忘的团聚。这次团聚的情形,郑少白记了一辈子;在这次团聚中,小涌和小玲说的话,郑少白也记了一辈子。他后来无数次地说过,为了这一天,为了小涌、小玲说的话,他许多年来吃的苦、受的罪都值了,就是再进一次阎王殿也心甘情愿。 当晚,郑少白让叶春兰、小涌把几年前藏起的破台钳、小熔锅起了出来,又堂堂皇皇放到了东屋里。 小涌很惊诧,问郑少白:“叔,您老还……还想干?继续偷厂里的东西啊?” 郑少白摇了摇头:“不,不,不干了!可我得常常看看这些东西,你们也要常常看看这些东西,好记着在小鬼子手里咱过的什么日子!” 小涌道:“这种日子我们谁也不会忘记的!” 郑少白扯着小涌的手又说:“你还得记住:叔不是个做贼的人!叔是因为你……你们,被逼得没办法,不得不拿点铜材回家干私活呀!你们知道不?你叔十七岁时就做过总同盟罢工委员会执委!是八个执委中最年轻的一个!” 这一下子说走了嘴。 小涌马上问:“哎,叔,那您是不是也像我爹一样,是……是共产党?” 郑少白一怔,忙摇头否认了:“不是,不是……” 这事一过去,郑少白便忘掉了,根本没想到小涌会牢牢记在心里,并会在两年之后旧话重提,又闹出一番大动静,以至于再一次改变他的人生道路。 在家安心歇了两个月,10月底到厂里上工时,厂门口的日本门卫已换成了国军士兵,门楼上的日本太阳旗也换成了青天白日的大红旗。东方厂和整个清浦市都被国军接收了,特三科的汉奸大部分被捕,但阎王殿的军工生产照常进行。不同的只是,上下班的工人自由了,不再住在形同监狱的厂内宿舍里了。 光复之初,郑少白很兴奋了一阵子,第一批国军队伍开进清浦时,他还真诚地带着小三子去欢迎过。打着红纸糊的小旗,牵着小三子挤在夹道欢迎的人群里,他眼中的泪水禁不住落了下来。望着面前缓缓通过的一辆辆美式吉普,他还试图找寻安先生和郜先生熟悉的身影。郑少白认定安先生和郜先生都会回来的,却很失望。吉普车上几乎全是穿军装的国军军官,既没有安先生,也没有郜先生。 事后郑少白才知道,安先生回到清浦已是次年11月了,回来时已拥有了国大代表、中华民国全国总工会常务理事、候补立法委员、清浦社会局局长、清浦市政治设计委员会主任等等一大串令人炫目的官职,主要任务就是对付工运、学运,成了清浦市家喻户晓的大人物。那几年,清浦的三家报纸上,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的名字。郜先生回来,则是1949年的事了。是穿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装回来的,一回来就接管清浦,当了清浦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委员。 和这两位共过事的老熟人相比,他郑少白这辈子真是白活了,那许多罪也真是白受了。1925年人郜先生的伙,革命了一回,落了五年的徒刑加一件绸布大褂。1930年入安先生的伙,二次投身革命,那可是已经成功了的国民革命,结果却落下了一笔永远还不清的良心债和七年的奴隶劳动。 革命真是对不起他哩! 1949年10月见到郜明时,郑少白曾真诚地这样认为。 1945年10月,站在欢迎光复的人群中,这念头还没冒出来,郑少白也没做出第三次投身革命的决定。那时,郑少白根本就没想到,国共两党马上又会开战,更没想到共产党会在短短三年之中打垮国民党,独得天下。因此,郑少白坚持认为:他后来在东方机车厂发展党员,领导护厂斗争不是又一次投机革命,而是看透了国民党政府的反动腐朽,加之对革命烈士王三哥的愧疚,和对其子王涌的关心,才挺身而出的。 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反动腐朽是确凿的。说别的地方郑少白或许不知道,说东方机车厂他可太清楚了。接收大员们一进厂,头一桩事是占洋房,抢汽车,接着就封仓库。不但把在清浦的几个仓库封了,把东方厂设在上海、天津的仓库也封了。封仓库是假,盗卖器材是真,清浦的大员们盗卖清浦的机器设备,上海、天津的家伙就盗卖上海、天津的库存钢材、机器。工厂在两年中无法全面开工,几千失业工人全靠领取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美国面粉过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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