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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郑少白说:“那不一样!他兄妹俩跟了咱几年,已经像一家人一样了,就是苦点也习惯了,而若是到一个陌生的人家去……唉!还是甭说了吧!小涌今年也十一岁了,眼见着就大了,也能到厂里做工了,咱……咱就再撑撑吧!咱往先对得起王三哥,日……日后还得对得起三哥啊……”

  郑少白又一次说服了叶春兰,硬是在最艰难的时候,把王涌、王玲兄妹留了下来。王涌、王玲也都是懂事的孩子,知道他和叶春兰抚养他们不容易,母亲去世之后,兄妹俩没要任何人说,就背起了小麻包满世界捡煤渣,拾破烂。当王涌把汗津津的小手里攥着的第一笔小小收入如数递到郑少白面前时,郑少白搂着王涌、王玲哭了,哽咽着说:“孩子……好孩子,你叔对……对不起你们啊……”

  王涌、王玲也哭了,不过,却并没觉着郑少白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

  许多年过后,当王涌、王玲长大成人,郑少白叛变真相被揭穿之后,他们才弄清郑少白这话中深含的愧疚。王涌从此不再认这个叔叔,而王玲却在痛苦了好长时间之后,重又回到了郑少白身边。她忘不了自己在郑少白身边度过的那段艰难的日子。

  艰难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抗战爆发,郑少白在霞虹路后街撞到郜明的某一个傍晚。那个傍晚郜明的突然出现是郑少白始料不及的,当时他腋下夹着个破饭盒子,精疲力竭地从东方机车厂下工回家,在街口撞见了一群贴标语的学生娃和几个穿长衫的先生。穿长衫的先生们在和那些学生娃讲着什么抗日救国的事,街口墙上的标语刚刷上,浆糊印子还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街口被堵住了,郑少白只得一边吆喝着“借光、劳驾”,一边往街里走。就在他从那帮长衫先生身边走过时,郜明郜先生看见了他,带着试探的口吻喊了声:“哎,这不是老郑,郑少白么?”

  郑少白一抬头,和郜先生打了个照面,郜先生向前攥住了他的手:“嘿,真是你呀,少白!”

  郑少白也认出来了:“哟,是郜先生啊!你……你啥时回清浦的?”

  郜先生道:“回来没多久!”

  郑少白本能地发出了邀请:“郜先生,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到家里坐坐吧!”

  郜先生和身边的长衫们交待了几句什么,立即和他去了,走在路上就问他:“哎,那年你是怎么回事啊?不是安排你去旅顺的么?咋没去呀?害怕了?”

  郑少白摇了摇头,木然道:“不是怕,我……我没赶上那班船啊!”

  “那就回了枣庄老家?”

  郑少白叹了口气:“提不得了,郜先生!我也没去枣庄老家。我当天就被王寿松送上了火车,第二天在维丰被抓了!说我扒窃军需列车哩,判了我五年刑!”

  郑少白记起了一幕幕往事,絮絮叨叨把这十几年的生活经历大体向郜明讲了一下——当然,在维丰被捕以及出卖王寿松的事只字未提。

  说完自己,郑少白才又问郜明:“郜先生,你……你咋又回清浦了?”

  郜明道:“抗战了,要打日本人了!国共两党再度合作了!我原在上海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也出狱从事抗日工作了。也巧,恰好又和安忠良一起共同主持清浦工人抗日救国团,安忠良当总团长,我呢,是政治部主任兼副总团长。”

  郑少白吃了一惊:“还有……有这种事?哎,你……你们又……又和安忠良坐到一条板凳上去了?”

  郜明也很吃惊:“怎么,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郑少白苦苦一笑:“我哪还顾得了管这些事,光这个家就够我缠的了!我自己三个孩子,王寿松三哥遇难以后,他的一儿一女也在我这儿,五个孩子要吃饭,我他妈的哪还有心思掺和政治!”

  到郑少白家一看,境况果然够呛,郜明当即表示,对王寿松的两个孩子,清浦党组织将给予经济帮助,还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少白,尽管你在这些年中脱了党,但你在最困难的时候收留抚养了烈士的遗孤,党不会忘记,党感谢你!”

  因为郜明的缘故,党又出现在郑少白的生活中了。第三天,郜明就派人送来了一百块大洋给他,他感激地接受了。后来,郜明又亲自找他谈话,要他振作起来,接受党的考验,重新入党,为抗日救亡做些实际工作。郑少白口头上虽然答应了,实际上却什么事也没做,一来他对政治已心灰意冷,怕什么时候国共一不合作,安忠良们再抓人、杀人;二来也确是因为家庭负担太重了,使他分不出身来参与他并不谙熟的政治活动了。

  对此,郜明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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