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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说到这当口,有个工友来报信,说是永康厂被包围了,赵督办的大兵在永康厂门口支起了连珠枪,正挨家挨户搜捕工团领导人。那个工友让王寿松和郑少白都快走。王寿松向那工友交待了几句什么,把老婆给他打好的老蓝布小包袱往肩头一背,扯着郑少白走了。

  走在狭窄的巷子里,郑少白才想起问:“三哥,咱……咱去哪呀?”

  王寿松说:“废话,还能去哪?你老弟不是要去旅顺口么?我送你到日航码头!你上了船,我就到乡下孩子他娘的家先避一避风头!”

  郑少白怔了一下,说:“那……那你自个儿走吧!别送我了!这满街都是大兵,怪险的!”

  王寿松粗脖子一挺:“不行!我得把你送到码头!不看着你上船,我不放心!”

  王寿松真义气,真够朋友,郑少白就想,他和这样的兄长磕过头换过帖,委实是一大幸事,永生永世也不会后悔。

  然而,王寿松的义气在那个早晨却没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大飞道两侧四个街区全被大兵们封锁了,他们被迫在一个老寡妇家里躲了一上午。大兵们撤卡的时候已是中午,当他们赶到日航码头时,开往旅顺口的日本“大和丸”号客轮早已杳无踪影。

  人生路上的一个重要机会,就这样阴差阳错被郑少白躲掉了。望着空荡荡泛着白色泡沫的海面,郑少白鼻子一酸,直想哭。他因此而恨了季伯舜一辈子,认定是季伯舜和那个该死的钱二小姐合谋害了他。

  还是王寿松够意思,没等他哭出来,就拽着他往火车站跑。一路上又遇到两次搜捕,都被他们躲掉了。下午三点多钟,他们混进了火车站里。王寿松通过一个相熟的扳道工人,问明了一列待发货车的位置,找到了那列货车,让郑少白爬了上去。郑少白刚爬上去,那列火车就开动了,开往哪里,却不知道,王寿松也不知道。忙乱中,郑少白从货车的防雨布中探出头,对站在另一股铁道上的王寿松招手,大声喊着:“三哥,再见!再见!”喊着,喊着,眼泪就出来了。

  郑少白透过模模糊糊的泪眼看到,王寿松王三哥身影离他一点点远了,最后变成了一个恍恍惚惚的小黑点。

  这列货车把郑少白载向了远离大搜捕的另一个方向,目的地不明,只知道它不是开往旅顺口的。计划中的旅顺口和他的同志季伯舜先生、郜明先生因这阴差阳错都变得与他没关系了,威廉大街125号的革命党与他也没啥关系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日后,他都要凭自己的钳工手艺和一身力气混饭吃了。

  这时,郑少白才又重新记起,他是个工人,是个从十三岁就开始学徒的台案钳工……

  不知什么时候,郑少白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列车停了;又不知是什么时候,郑少白睁开眼,看到了一道雪亮的光柱,看见了一个正对着他的黑洞洞的枪口。

  光柱和枪口让郑少白警醒。他的思维一下子和那个刚刚从身边滑走的危险的早晨联系起来了,和正在大搜捕的清浦联系起来了……郑少白本能地跳起来夺枪。

  军警手上的枪响了,郑少白脑瓜猛然一震,一麻,面前陌生而黑暗的天地旋转起来,他很不情愿地就地栽倒在他跃起的地方,嘴唇在货箱上磕出了血……

  事后郑少白才知道,其实他当时并没有中弹,给他沉重一击的不是面前用枪瞄着他的军警,而是身后的另一个军警,那小子使的枪托子,砸的是他后脑勺。

  想想也真是好笑:他没在清浦的那个大搜捕的早晨被捕,却在逃离清浦后的一个夜晚被捕了。罪名也很可笑,不是煽动工潮、颠覆政府,而是图谋扒劫军需列车。被捕的地方叫维丰,是新军阀林正朴的地盘。

  林正朴的军法处据此判了郑少白五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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