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重轭 | 上页 下页


  脚步声转眼响到了面前,郑少白看清了那人的轮廓。那人一身码头工人的装束,肩上披了块灰黄色的旧雨布,身材高高瘦瘦的,背对着他站着。这家伙似乎对老乞丐的身影起了疑,拿不定主意是追还是不追。

  郑少白却拿定了主意,从黑暗的门楼下恶狠狠地窜了出来,对着那灰黄的后背猛刺了一改锥。大改锥粗细像根手指,顶端经过打磨,不是扁平的,却是尖利的,像把锋利的匕首,只这一下子,那家伙便被撂倒在潮湿的路面上了。那家伙拼命挣扎、嚎叫,惊悸的手还试着要往怀里摸。郑少白敏捷地扑上去,压在他身上,两手死死掐住那家伙的脖子,一举掐断了他的喉骨,也掐断了他求救的呼声。

  喉骨断裂的声音郑少白听得很真切,“咕嘎”、“咕嘎”的,像嚼着鱼骨头的猫嘴里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后来便时不时地在郑少白耳边响,一直响了半个多世纪,直到他在六十四岁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还在响,仿佛猫嘴里的那块鱼骨头一直没嚼完。

  死去的家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面孔不熟。不过,看他那黧黑的脸膛和粗糙的手大致可以判断出,是个出苦力的人,或者说曾经是个出苦力的人。郑少白把他拖到门楼下,在黑暗中搜了他的身,搜出了一支短枪,一份盖着警察厅关防大印的证件和一份向日本领事馆索讨车马费的函稿。

  郑少白未及细看,便把三样东西揣进了怀里,用老乞丐裹身子的破线毯盖住了盯梢者的尸体,又在破线毯上抹了抹手上的血水,这才起身向威廉大街方向跑。

  在威廉大街12号天主教堂附近,郑少白追上了惶恐的老乞丐,夺回了自己的绸礼帽和绸大褂,穿戴好,钻进了天主教堂边上的一个小弄堂里。小弄堂里静悄悄的,既无人迹,又无灯光。郑少白穿着黑布鞋的脚在青石路面上击打出一连串单调而响亮的声音,自己听了都害怕。他定了定神,踮着脚,极仔细极小心地用脚掌行走,可脚步声依然显得很响,郑少白难过得直想哭。

  身后会不会还有另一个盯梢者?他干掉那条混虫时会不会有人看见?老乞丐发现破线毯下的尸体会不会去叫警察?郑少白紧张得要死,离了小弄堂,斜插到武昌路上转了好一阵子,才从刘状元巷靠近了威廉大街125号后门。走到刘状元巷里了,郑少白还老是紧张地回头张望,耳边似乎还响着那可怕的脚步声……

  那夜是紧张迫人的。那夜连接着一个逃亡的早晨,够郑少白咀嚼一辈子的。

  郑少白记得,在执委会委员长安忠良给他打开奶黄色的后门时,威廉大街12号天主教堂顶楼上的大钟轰轰然响了四下,每一下都令他动魄惊心,每一下都显得持久悠长。郑少白觉着整个清浦城都在这金属的声音中晃动,连脚下的大地都不牢实了。最后一下钟声响毕,缭绕的余音还在湿漉漉的空中久久回旋,硬是搅落了许多豆大的雨珠。他身上的大褂被越下越大的雨水打透了。

  郑少白还记得,他缩身钻进那扇奶黄色木门时,脚脖子软了,哆哆嗦嗦对安忠良说的第一句话是:“安……安先生,我……我刚才杀……杀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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