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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肖太忠很有理地说:“这路道是窑上开的,不下窑的别占窑上的路道!”

  一直到这时还没有谁向曹二顺动手。

  然而,曹二顺看到手下的弟兄挨打,先火了起来,指着肖太忠骂道:“我日你祖宗肖太忠!这路道啥时成了你们窑上的了?!打从同治七年,老子第一次到白家窑下窑,这路道就有了!你别他妈仗你哥的势,就这么欺人!”

  肖太忠也火了:“曹老二,往日老子总以为你是我哥的亲舅子,处处给你面子,今日你真要自找难堪,老子就成全你!你他妈的现在就给老子滚到路道下去!滚!”

  曹二顺理都不理。

  这当儿,大漠河堤过来的那帮窑工已走近了——不是外地的弟兄,却是桥头镇上的老弟兄,走在头里的是早先和曹二顺打过架的钱串子。

  钱串子一过来就对肖太忠说;“哟,哟,肖队总,你这是干啥呀?咋讹起曹二哥了?曹二哥可是咱白家窑上有名的老实人哩!”

  肖太忠眼一瞪:“没你的事,你他妈少插嘴!”

  曹二顺冲着钱串子叫:“钱老弟,你……你是老人,你知道的,咱桥头镇窑上的窑饷从来都是五升的老例,是不是?他肖太平如今凭啥黑咱一升?”

  钱串子说:“二哥,咋说呢?这大概就叫为富不仁吧?!”

  肖太忠瞄上了钱串子:“你他妈说清楚,谁为富不仁?”

  钱串子说:“有钱人都为富不仁!若是仁义,能从我们穷弟兄的穷嘴里抠这一升高粱么?”

  曹二顺眼睛亮了,对钱串子说:“说得好,钱老弟!咱都别为为富不仁的肖太平卖命了!只要窑上不把这一升高粱还给咱,咱都歇窑,歇他娘的!”

  肖太忠飞起一脚将曹二顺踹倒在地,又指着钱串子问:“你他妈的是不是真想歇窑?真想歇,老子不拦你,你们也给我从这儿滚开!”

  钱串子还想硬下去,却被几个同来的弟兄劝住了。

  一个年长的老弟兄连连对肖太忠赔着笑脸道:“钱串子没说歇窑,没说哩。他哪会歇窑呀?他一家老小不吃饭了?”

  肖太忠哼了一声:“那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快去领工牌?去晚了领不到工牌,又他妈的要骂人家为富不仁了!”

  钱串子半推半就,硬被一帮桥头镇弟兄拉走了,走了好远,还回头嚷了句:

  “有钱的全他娘的为富不仁!”

  肖太忠却不再和钱串子纠缠,又盯上了从地上爬起来的曹二顺:“曹老二,你今天要是还识相,就赶快滚回侉子坡,要是不识相,就到沟下呆着去!”

  曹二顺把一双穿着破草鞋的脚定定地踏在路道上,说:“你二爷今日哪儿也不去,就站定在这儿了,就和你们肖家拼到底了!你狗日的有本事就打死我!”

  肖太忠手一挥,让几个窑丁拥到曹二顺面前,一顿没头没脑的拳脚,再次把曹二顺打倒在地,而后踢到了路下淌着污水的黑泥沟里。

  路道上有二十几个窑丁守着,栽到沟下面的弟兄谁都不敢试着往上爬。只有曹二顺不服,刚落到沟里,就带着一头一脸的污泥血水,往路道上爬。肖太忠待曹二顺爬到路沿上,又是一脚,再次把曹二顺踢到了沟下。曹二顺破口大骂,挣扎着再次爬上来,还试着想搂肖太忠的腿。肖太忠身子向后退了退,躲过了,第三次把曹二顺踢到沟下。

  这一次踢得很重,曹二顺在浅浅的黑水沟里挣了半天也没挣起来。一起从坡上来的弟兄都怕了,再顾不得和肖太忠一帮人争斗,抬起曹二顺,想回侉子坡。

  一个弟兄仰着脸向肖太忠哀求说:“肖……肖队总,你们别打我们曹二哥了,再打就……就打死了,我……我们回去……”

  肖太忠说:“这就对了嘛,别他妈自己讨打……”

  却不料,曹二顺被抬到路道上后,竟不愿走,推开众人,晃晃地站起来,立在肖太忠面前像尊石像。肖太忠和窑丁们把他打倒一次,他爬起来一次。再打倒,再爬起来。到实在站不起来了,就坐在路道上。最后连坐也坐不住了,索性横在路道上躺下了。把肖太忠和窑丁们惊得目瞪口呆。

  七个歇窑的弟兄见此情形都落了泪,后来也全躺到路道上,不论窑丁们怎么打就是不起来,生生地用自己的身子阻断了这条走人运煤的路道……

  曹二顺挨打的消息传到侉子坡,大妮气疯了,扔下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冬旺不顾,抱着老七多子,扯着老六够够和五凤、夏旺冲到肖家大屋门前,要往肖太平院门上系绳上吊。曹月娥这才知道白家老窑窑场门口那血泪的、一幕,忙带着家人赶到窑场门口,恶骂了肖太忠一通,把曹二顺抬回了肖家大屋,还连夜请了居仁堂的王老先生给曹二顺诊伤。

  刚抬进家时,曹二顺昏迷着人事不省,到半夜里才醒了。

  曹月娥守在床头哭着说:“……二哥,你……你这是图啥呀?莫不是真的疯了?太平当着众人的面和你说得那么清楚,少谁的饷也少不了你的,你……你竟还是这么闹。”

  曹二顺闭起眼不理睬。

  曹月娥又抹着泪说:“二哥,你知道么?黑心的钱知县一下子就诈去了肖太平一万多两银子啊,你说,肖太平能不降点饷么?他也有他的难处呀……”

  曹二顺仍是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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