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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后来才知道,章三爷管窑下的任何人都叫亲爹,叫得那些平时心地挺善的弟兄也一个个恶毒起来,全没了人味。都拿当年不可一世的章三爷当猴耍,一见到章三爷便公然问:“儿子,谁日你娘?”

  章三爷便连连说:“亲爹,你日我娘,你日我娘。”

  “他们呢?”

  “他们也是我的亲爹,都日我娘。”

  “那么多人日你娘,把你娘日成啥样了?”

  “日……日烂了,日……日臭了……”

  落到这步田地,不服输的章三爷还想活下去——曹二顺不知道,章三爷打从看到他,便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章三爷那时还想过,假如曹二顺真能把他从这生命的绝境解救出来,让他逃了,他是会报恩的。

  只是,想逃也难。

  白家窑实行的是两班制,窑下白日黑里不断人。看守的窑丁来回换班,头两天看得很紧,章三爷几乎找不到单独和曹二顺说话的机会。而曹二顺那时也压根没想过要救章三爷出去。

  曹二顺见弟兄们这么作践章三爷虽说不忍,心里却是很服气肖太平的。想着同治七年第一次下窑,章三爷把两个煤筐扔给他和肖太平时脸上透出的不屑,曹二顺就为肖太平感到自豪。觉得自己这个妹夫真是了不起,仅仅三年,就凭能耐和章三爷换了个位置,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哩。然而,连着五六天天天看着章三爷像狗一样四处爬着喊亲爹,身上被抽得几乎再没一块好肉,曹二顺才觉得肖太平做得太过分了。心里便想,章三爷为当年的不仁遭了今天的报应,肖太平若也不仁,日后只怕也要遭报应的。为肖太平好,曹二顺让妹妹劝了肖太平,让肖太平放章三爷一条生路。肖太平不为所动,传过来的话说,章三爷除了死掉从老窑下抬上去,再没有活着回到地面上的道理,要曹二顺少管闲事。

  直到这时候,肖太平都没把章三爷的底告诉弟兄们。惹出事端的曹八斤,肖太平也暂时没去动他,只让肖家几个弟兄私下里盯着,还没有大动干戈的样子。陷入绝境的章三爷更不敢把这里的底细说出来,怕说出底细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他只能先认着莫须有的赌账等待逃生的机会。

  机会终于让章三爷等来了。

  曹二顺因为不知根底,心里就糊涂。先是对章三爷很同情,后来就在章三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揣摩着肖太平今日能这么凶恶残忍地对付章三爷,日后怕也会这么对付他和其他弟兄,就生出了放章三爷一马的念头。

  那日白窑干完,曹二顺又干了个夜窑。趁白窑的弟兄上窑,夜窑的弟兄还没下窑时,曹二顺挪到被捆在木柱子上已是半死模样的章三爷跟前,轻声唤了声:“章……章三爷!”

  章三爷对这称呼已很陌生了,愣了半天才说:“亲爹,你……你喊谁?”

  曹二顺说:“我……我喊你呢。”

  章三爷忙说:“小……小的我不是爷,我……我再不敢称爷了,你……你喊我儿子吧!”

  曹二顺叹着气说:“三爷,当年你不该那么狂,今日也不能这么贱哩。”

  章三爷呜呜哭了:“亲爹,你说得太对了,我……我是自作自受呢。”

  曹二顺问:“你真和肖太平赌了?”

  章三爷只得点头。

  曹二顺又叹气。

  章三爷说:“亲爹,我……我输了银子,可……可没输下一条命呀!亲爹要……要是能救我一命,我……我谢亲爹你一百两银子……”

  曹二顺说:“你别提银子——你要提银子,我就不能救你了。”

  章三爷说:“好,好,我不提银子,只求亲爹救我……”

  曹二顺给章三爷松了绑,要章三爷趁换班的窑丁没下来时逃走。

  章三爷却走不了,只能哆哆嗦嗦地在地上爬。爬了几步,章三爷怕了,对曹二顺说:“亲爹,这……这不行哩,小的……小的我……我爬不到窑口就得被他们抓住,那……那就活不成了……”

  曹二顺问:“那……那咋办?”

  章三爷想了想:“亲爹,我……我有个办法,只是得累您……”

  曹二顺道:“你说!”

  章三爷说:“亲爹,您把我放在煤筐里,再装上煤,背我上……上去……”

  曹二顺虽想放章三爷一条生路,却不愿自己这么受累冒险,还搭一个夜工,便迟疑着,不做声。

  章三爷急了,跪在曹二顺面前满面泪水唤亲爹,唤得曹二顺没了主张。

  曹二顺这才说:“我……我背你上窑,这夜工的五升高粱就瞎了。”

  章三爷忙说:“您老这五升高粱我给。”

  曹二顺没办法,只得应了,找了个往窑上背煤的大筐,让章三爷缩着身子蹲进去,又用木片挡着章三爷的头,手忙脚乱地往筐里装了一层碎煤。刚装好,只背起煤筐试了试,下夜窑的弟兄就进了煤窝子。

  一开始,没有谁注意到章三爷不见了,都拉开架子干活。

  曹二顺想背起煤筐走,又没敢,便依着煤筐装着打盹,直到几个背煤的弟兄已背起装好的煤走了,曹二顺才跟着背起装着章三爷的煤筐往窑上走。

  走到斜窑半中间,见着窑丁肖十四晃晃地下来了。

  肖十四走到曹二顺面前,招呼说:“二叔,又连窑啦?”

  曹二顺心里发慌,“嗯”了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肖十四上前扶住曹二顺,又说:“二叔,您老这么连窑可不行哩,迟早非累趴下不可。”

  曹二顺低着头再没做声,到得窑上口,看看四处没人,忙把煤筐放下了,要章三爷快走。

  章三爷浑身是伤,仍是走不了,哀哀地说:“曹二爷,我……我给你十斗高粱,求你送……送我到桥头镇。”

  曹二顺心里怕了,连连摇头说:“我……我五升高粱也不要你的了,你……你快自己走吧。”

  章三爷见事情无望,又看到煤堆那边有人走过来,这才就身一滚,隐到了窑口旁的一片枯草丛中……

  曹二顺背着空筐重回窑下,没到煤窝子,已听得肖十四带着哭腔的叫声:“这……这怎么得了?不见了这条狗,肖大爷非得要我的命……”

  曹二顺心里又是一紧:他救下章三爷一条命,若是让肖十四再搭上一条命就坏了——肖十四不是肖太忠、肖太全,是个挺厚道的孩子,平日对他也好。不由地便有了些后悔,竟鬼使神差地说:“那……那就快上窑去找找啊!”

  肖十四迟疑地看了曹二顺一眼,一下子像似悟到了什么,忙窜出煤窝子,一步一滑地往上窑口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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