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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赵管事想下车去追,车已开了。

  赵管事到前面一站下车,折回头再到独香亭茶楼去寻,卜姑奶奶和老头儿都无了踪影……赵管事说这话时,身边一群年轻男女都觉着好奇,就问:“啥卜姑奶奶呀?这人是干啥的?”

  这些人竟不知道卜姑奶奶!

  赵管事肃然起敬,忆及了当年:“这卜姑奶奶不简单呢,当年可算得咱石城最最有名的人物了,一城的男人都不及她!卜姑奶奶十八岁那年出聘,动轿千乘,惊闪了全城呀。多年后夫父为轿相拼,同归黄泉,一城的轿号就落到了她手上,让她成了一城轿主。卜姑奶奶那是经过大事的,为夫父同时出大殡,出的好哇,排场真大,自那以后再没见过,只怕永世不得再见了。后来,王督办下了禁轿令,卜姑奶奶睬都不睬,号令全城请愿。那当儿向军阀请愿可不同今日你们向国民党请愿,军警只用水浇,那王督办用连珠枪扫!要不后人咋骂他屠夫呢!王督办的连珠枪这边扫着,卜姑奶奶还坐在独香亭茶楼上吃着狗肉包子,听人唱唱呢!嘿,那卜姑奶奶哟……”

  赵管事和石城的老人就这般真切地铭记着卜姑奶奶,铭记着卜姑奶奶不同常人的非凡故事,甚或铭记着卜姑奶奶时常系在身上的红斗篷,黑斗篷,和卜姑奶奶身上特有的脂粉的香味。

  许多石城老人都说,不论白个黑里,只要眼一闭就能看到卜姑奶奶坐在小轿上飘过来。卜姑奶奶身后的红斗篷抑或是黑斗篷迎风鼓胀着,周围的空气中都散发着让他们永难忘怀的脂粉的香味……卜姑奶奶和她的故事已溶入石城的历史和空气中了,这谁忘得了呢?

  §第四十八章

  民国10年那个崩溃的傍晚是永难忘却的,它像一幅凝固的生命风景画,被记忆的大钉牢牢钉在了玉环的脑海里。许多年过去了,那么多繁杂喧嚣的世事都成了过眼烟云,唯有那个傍晚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就如同刚刚从身边滑过,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

  玉环极是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的全部情形。

  是在一列北撤的火车上。火车在时而爆响的冷枪声中开开停停。夕阳的光线映红了整节车厢,四处亮亮的、暖暖的。被阳光照着,玉环和弟弟有一阵子老犯困。

  空气中弥漫着搅拌奶粉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闻,可因着伙夫长老张头的缘故就变得油腻腻、脏兮兮、且带上汗酸味了。那个傍晚,玉环眼见着老张头撸着汗津津的胳膊在一只大铁桶里搅奶粉,汗珠子直往桶里滴。

  玉环本想让父亲干涉一下,却终于没敢,身为旅长的父亲在撤退途中依旧很忙,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和汤副旅长并身边的军官们看地图,谈战情,直到开晚饭时才闲下来。

  晚饭照例是奶汤子和霉煎饼。

  自打队伍撤出徐州,车上的人除了奶汤子、煎饼,再无甚可吃的了。

  情况很不好,车一停下总有几具尸体掀下去,有伤重死的,也有病饿交加死掉的,许多当兵的弟兄连霉煎饼也吃不到。

  到这份上了,父亲和汤副旅长还保持着应有的镇静。他们以为前方的溪河火车站还在自己人手中,以为过了溪河崩溃的势头就会得到遏止。

  玉环听到父亲在开饭前指着地图对汤副旅长和手下那帮军官说:“弟兄们都不要慌!到了溪河就有办法。我部就在溪河站下车休整,并给大帅发电求援,指调新四团,协助我们固守溪河、白口一线。”

  汤副旅长问:“车上的随军家眷和伤员咋办?在溪河下不下车?”

  父亲看着汤副旅长,以协商的口吻说:“随军家眷和重伤员我看就不要下车了吧?啊?直发后方省城算了!你老弟说呢?”

  汤副旅长点点头:“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咱们就没什么拖累了,也能在溪河好好拼一下。”

  父亲心情不坏,手一挥说:“不但是拼一下,还得以溪河作为前进基地,伺机反攻哩……”

  那个傍晚,父亲和汤副旅长这一对辛亥结义的老弟兄,都以为自己的好时光还没过完,都以为自己的马靴还能脚踏大地,去和各路军阀撕咬一番,他们再没料到战局会突然逆转,前方的溪河火车站竟会是他们独立旅最后的墓地。

  父亲伴着轰然作响的车轮声步入了死亡的旅程。

  在最后的旅程中,父亲是安详的。

  玉环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共用一个大茶碗喝奶汤子,就像在镇守使署的家中一样。

  母亲和弟弟也在父亲身边,他们合用一个饭盒在对过喝。

  弟弟吸溜着鼻子,把奶汤子灌得顺着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患着肺痨的母亲一边给弟弟擦脖子下的奶水,一边不停地咳着,引得汤副旅长的太太老伸头往他们这边看。

  父亲最疼爱弟弟,见弟弟喝得那么欢畅,自己端着大茶碗只喝了几口便不喝了,也不让玉环再喝。

  父亲把剩下的半碗奶汤子递给弟弟,要弟弟都喝完。

  父亲只嚼干煎饼,煎饼碎屑不断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亲嘴里包着煎饼,呜呜噜噜说:“马上就好了,过了溪河就是后方,会有合口的饭菜吃。”

  弟弟头一昂说:“爹,我要吃大肥肉!”

  父亲连连点头道:“行,行,别的爹不敢说,这大肥肉爹保你吃个够。”父亲还对母亲说:“玉环她娘,这回……这回让你跟着受累了。”

  母亲道:“啥话呀,还不是我们娘几个累了你。”

  车窗透过的血红阳光,把他们一家人的身影挤压到这边车厢的厢壁上。

  后来,父亲独自一人默默抽烟,直到火车在溪河车站停下,再没和家里人说一句话……车是被迫停下的。

  五小时前占领了车站的张师长把铁轨炸毁了。

  站台的另两股道上有货车,列车一停下,货车里的人就冲着列车开火,枪声骤然大作,两面的车窗玻璃被打碎了许多,玻璃片儿四处迸飞,车厢里不少弟兄稀里糊涂就中了弹。

  父亲那当儿是机警的,猫下身子,大叫了一声“卧倒”,车厢里的人这才趴下了。

  玉环是趴在母亲怀里的,枪声一响,母亲就把她和弟弟都搂在自己身下了。玉环记得,当时她并不怎么害怕,拼命想把身子从母亲的怀里抽出来,母亲却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只好这么趴着,听任外面激烈的枪声撕碎那个停滞的黄昏。

  父亲料定大势不妙,在枪弹的威逼下把身子猫了片刻,便撩开窗帘往外瞅,也不知瞅到了什么,瞅完后,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对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说:“完……完了,快打……打白旗吧……”

  汤副旅长半晌没反应过来。

  父亲又叫:“快去找白旗!”

  汤副旅长这才问:“大哥,咱……咱不能突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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