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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打从作出反击的决断后,马二爷硬撑着从病榻上爬起来了,常拖着条花白的小辫,佝偻着身子带着天赐站在独香亭茶楼上静静看,默默想,对过往的一切做着总结,对自己和儿子的未来进行着最后的谋划。

  马二爷觉着,石城里的麻石路是属于他的,啥人都不该把麻石路从他和天赐手中夺走。

  马二爷决不能眼见着卜守茹这么狂下去!

  卜大爷当年败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该获得这般辉煌的成功!

  想着当年,马二爷便壮怀激烈,对自己既往的生命岁月生发出深深的敬意,当年马二爷是何等的威风!哪次争斗不是赢家?任凭怎样的对手谁不倒在二爷脚下?全城的麻石道上,哪里没留下二爷皂靴的足迹?

  这么想着,马二爷就自我感动起来,老泪纵横,口水和小便一同失禁,且不由得拖着两行鼻涕一阵阵抽泣。

  自我感动之余,马二爷也承认自己后来是遇上了克星。

  这克星就是卜守茹。

  现在,马二爷下决心除却这颗克星了。

  马二爷扯着天赐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看着,想着,合计着,两只眼里渐渐便现出了杀机……许多年后,当马二爷、卜大爷和麻五爷都作了古,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还回忆说:“……凶兆在那年春里就有了。那年春里马二爷真是怪,站着站着就满脸的鼻涕眼泪。马二爷还对天赐说,‘这城里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为了它,就是杀人也别怯……’”

  终有一天,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的马二爷不见了,坐轿出了城。

  回来时,马二爷把卜大爷接来了。

  “万乘兴”的总管事仇三爷最先得了信,一听就慌了,忙跑去向卜守茹禀报。

  卜守茹那当儿正在刘镇守使府上听着戏,听了禀报,脸一沉和仇三爷一起回了家。

  走在路上仇三爷就说:“卜大爷这次来的必有名堂,保不齐马二爷使了啥坏哩!”

  卜守茹道:“不怕的,如今不是过去,他们翻不起大浪!”

  仇三爷说:“姑娘却要小心,别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马二爷我可是知道,都迷轿迷个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哩!这两人弄到一起,只怕会有一番折腾的。”

  卜守茹哼了一声:“他们还折腾啥?老的老了,瘫的瘫了!”进了马家的门却看到,老的和瘫的正面对面坐着,很像回事的谈着轿子呢。

  老的连咳加喘对瘫的说:“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轿,我呢,侍弄了一辈子轿,懂你的心,我觉着你说啥也得把轿号再拾掇起来。”

  卜守茹见马二爷把自己父亲接来已觉着有文章,又听到这话,就以为马二爷要打“万乘兴”轿行的主意,便往马二爷面前定定地一站,冷冷说:“你们都别做梦,‘万乘兴’是我的,谁也甭想再插一脚!”

  马二爷有气无力看了卜守茹一眼:“你……你的轿行却是……却是你爹拼着命挣……挣下的!”

  卜守茹道:“我们卜家的事你管不着!”

  马二爷拼力笑了笑,笑出了一下巴口水:“我……我也不……不想管……”

  卜守茹问:“那你把我爹接来干啥?想挑着我爹夺我的轿号么?”

  马二爷摇摇头:“不是,你们爷俩的关系那么好,我……我挑得了么?我是觉着对不起你爹,才想帮衬他一把。”

  卜大爷这才对马二爷道:“别说帮衬我,你一说这话,老子就来气!当年不是你,我能落到这一步么?”

  马二爷叹了口气:“卜大爷,这咱也得讲句良心话,我当年是不好,斗勇好胜,伤是伤过你,可……可却没把你往乡下赶。直到今天,我……我马二都还认定你是侍弄轿子的好手,我觉着就是和你斗也斗的有滋味。”

  这话勾起了卜大爷惨痛的记忆。

  卜大爷再也忘不了当年的耻辱,当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把自己赶到了乡下!他那么求她,她都不松口,她把他捆上轿,还在他嘴里堵了团布!

  为此,卜大爷饮恨十年,也不择手段的报复过。

  最早,卜大爷向知府衙门递过状子,告闺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邓老大人和马二爷过往甚密,偏说闺女是很孝的。

  革命后,以为机会来了,卜大爷又让人抬着进了回城,想让刘协统做主,收回他的轿号,刘协统偏不见他,后来,刘协统成了刘镇守使,竟认了闺女做干女儿。

  万般无奈,卜大爷才在不久前想到了麻五爷和那莫须有的野小子,想借马二爷的手弄死闺女。

  卜大爷原以为阴毒的马二爷会把闺女杀了,“万乘兴”能落到他手上。

  又不料,马二爷实是老而无用了,不说不敢杀闺女,连查访那莫须有的野小子都不敢声张。

  今日,机会送上了门,卜大爷自是不愿放过的,就问马二爷:“你究竟打得啥主意?”

  马二爷这才振作精神说:“卜大爷,你名分上也……也算我丈人,你闺女不帮你,我得帮你,我老了,弄不动轿了,想把东城三十多家轿号都赁给你,也……了了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爷极吃惊:“你……你这么想?”

  马二爷点点头:“我想了许久了,觉着只有你卜大爷才能侍弄好我的轿号,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也……能弄轿!”

  卜守茹这才算听明白了:堂堂马二爷彻底完了,自己拼不过她,就请来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整旗鼓。

  这真荒唐。马二爷就当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勾着头,很动情地对卜大爷说:“卜大爷,你好生想想,能……能干么?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万乘兴’抗一抗?你要觉着不行,我……我也就认了,干脆把轿号都……都给卜守茹,就算……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对马二爷道:“我……我干!我说过的,我还要重回石城!我……我这辈子除了轿,没……没喜过别的,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我就离不开轿了!这……这十年,我做梦都梦着轿!”

  卜大爷当时就想,他要好好干,把十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他没有腿,却有脑袋,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

  自然,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

  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不是马二爷,他落不到这地步,今天,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的。

  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又对卜守茹道:“卜守茹呀,我……我马二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这爹你不要,我……我要了,我……我已是要死的人了,这么着,也……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和我和你爹拼……”

  说这话时,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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