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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卜守茹却不愿和刘镇守使常伴常相忆,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爷惹来地面上的麻烦,也不想公然离了马家落不到家产。

  打从那年巴哥哥出走后,她心里再没和哪个男人真好过,她的心早死了,唯有轿号、轿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她才不愿让刘镇守使套上哩,就算对刘镇守使有好感,也还是不愿被刘镇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让仇三爷花了两斗米的价钱找了个老秀才来,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气拟首诗回刘镇守使。

  诗是拟在一方绢帕上的。诗道:

  妾家行轿如行舟,门前水长看鱼游。
  当窗莫晾西风网,唯恐贵人悯悲愁。
  姻缘前世皆有定,长剑三尺难斩秋。
  纵然春光无限好,武穆亦当觅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诗绢,刘镇守使偏就益发的魂不守舍了,不说不想觅封侯,就连该干的正事都忘了,四下里对人说,这卜姑娘不但俊气,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学养哩,诗作得好着呢。

  刘镇守使身边的老师爷却说:“诗的意思是好,只是不合仄。”

  老师爷旋即摇头晃脑,诵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辙律。

  刘镇守使脸皮挂落下来,说:“你这是迂腐,卜姑娘的诗好就好在破了仄,卜姑娘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敢破陈规,敢反常情,我就喜她这点!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专教我那七个娃儿做这种破了仄的诗。”

  过了没几日,刘镇守使又做了一首好诗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长送去的。诗道:

  一巷寒烟锁碧流,武穆无心觅封侯。
  但求娇娘总相伴,月照双影酒家楼。
  不见旗飘山川土,英魂云桥古渡头。
  汉业已随春色改,当年燕赵几悲秋?

  这么一来,卜守茹便难了,就是不想和刘镇守使好也不成了。

  刘镇守使宁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双影长相守,这番情义令她感动。又知道刘镇守使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让她发,也能让她败,就更不敢怠慢了。

  于是,卜守茹就和刘镇守使说,明里的妾是不能做的,马二爷年岁已大,大婆子又死掉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杂种的命,要遭人唾骂的。若是刘镇守使不嫌弃,倒可以做个暗中的妾,也不负刘镇守使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爱。

  刘镇守使应许了,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请了去,吃酒、听堂会,也时常做一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刘镇守使脱下军装一上床,就不是岳武穆了,一点文治武功显不出,整个像条赖狗,还有狐臭。

  卜守茹都忍着,且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时常夸赞刘镇守使好功夫。

  诗却作不出了,在床上和刘镇守使说了实话,是请人做的,花了两斗米的价钱。

  刘镇守使便笑,说是那诗才值两斗米钱?真是便宜。还说要把写诗的老秀才请来见见。

  刘镇守使是真心喜欢卜守茹的,为了来往方便,认卜守茹做了干女儿,给卜守茹的轿行起了新名号,唤作“万乘兴”,亲笔题写了招旗、匾额,还为“万乘兴”赋诗一首:

  麻石古道万乘兴,缥缈如舟梦里行。
  为客不惧山川远,舆轿如烟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刘镇守使的诗狗肉幌子一般裱挂起来,一下子包揽了官家动轿的差事,和民间大部分的红白喜事。

  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原只认马二爷说话,举凡云福寺做佛事,都让施主用马记老号的轿,这一看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也就变了,要施主用“万乘兴”的轿,让“万乘兴”包办丧事。

  生意越来越好,卜守茹就不断更新轿子,还为轿夫们置了蓝布红边的新轿衣,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就像一团团火,烧得马二爷的三十多家老号自愧形惭,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万乘兴”的轿子货色新,座位也宽大、舒适,就是不讲刘镇守使的面子,城里人也都愿坐,且不惜多付力资。而马二爷则日渐老了,又只知道抽大烟,一门心思早不在轿上了,马记老号轿子烂了无钱维修,号衣破了无钱添置,呈出一派败相,自是难招来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抬抬散客,走走街轿。

  后来,还有许多轿夫干脆甩了老号,都到“万乘兴”来了。

  §第三十三章

  然而,马二爷终究是侍弄了一辈子轿子的,轿行、轿子早已成了马二爷生命的依托。故尔,马二爷对“万乘兴”的兴盛和自家马记老号的衰败实是很不甘心的,在最后的岁月里,马二爷还是拄着拐棍挣扎着从烟榻上爬起来了。

  也直到这时候,马二爷才终于承认了这场光复石城的革命,和这革命造出来的民国镇守使。

  马二爷要振兴自己的轿业,不承认民国的镇守使是不可以的。

  民国的镇守使是石城的新主子,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那权势像似比邓老大人还大。当年的邓老大人没兵权,且还要受江防会办府的节制,民国的这位刘镇守使以中将师长的身份主持着一城军政,简直就是个土皇帝。

  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卜守茹便发达了,发达得让马二爷眼红。

  这贱货咋着贴上刘镇守使的,马二爷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卖弄风骚无疑。每每看到镇守使署的副官、护兵来接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吃酒、听戏,马二爷常会目送着卜守茹远去的背影瞎揣摩:这贱货大许又要去和刘镇守使上床了。

  那当儿,马二爷已管不了自己的小妾,自己又力不从心,便对这种事看淡了,心下不再气卜守茹去和刘镇守使睡,只气卜守茹仗着刘镇守使和他作对,把个“万乘兴”生意搞得这般红火,把他马记老号的主顾都夺走了。

  还恨自己不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没啥风骚可供卖弄。

  后来,一下子开了窍,才又想到:卜守茹终在名义上是他的小妾,他与其让卜守茹拿自己的身子私下里送人情,还给他添累,倒不如他来做这人情了。他马二爷实可以把卜守茹公然送给刘镇守使,让刘镇守使记他一笔深长而久远的情分。

  这样做的好处极明显,一来永远的从马家门里除却了一个祸害;二来又笼络了刘镇守使,就算刘镇守使日后不能帮他,至少不会害他;三来也就给卜守茹这野马戴上了铁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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