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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李太夫人仍把光复新洪的革命当作谋反起乱看待,不说不愿跟边义夫到城里去享福,骂得兴起,竟公然当着钱管带的面指着边义夫的鼻子道:“……孽子,我今日和你说清楚,你在新洪怎么做都是你的事!与我无涉,也与边氏门庭无涉。我一不跟你去享那靠不住的孽福,二不认你这个儿子!就算你日后能耐大,反到京城做了皇上,我也是不认的!当年你爹死时,大清的官府给了我公道,大堂之上明镜高悬,大清的天在我眼里青着呢!”

  边义夫觉得大丢颜面,却又不敢作声,怕一作声母亲就会开始习惯的系统指控,自己会再次连累已死了许多年的父亲。

  侍卫副官王三顺见督府大人这般受辱,又这般尴尬,就很内疚地认为,自己这侍卫没有卫好,便揪着心,白着脸,上前去劝:“老太太,您老可……可别这么说,这……这话不能再说了,我边爷都当了督府了,这么说我边爷,就……就得办哩!”

  李太夫人毫不迟疑地给了王三顺一个大巴掌:“你这赖狗也成人了是不是?你们倒是办我一下试试看!我死在你们手里倒好,正可全了这一世的清白名节!”

  这一巴掌又把王三顺扇回了从前,王三顺两手捂着脸,身子往一旁缩着,再不敢做声了。

  李太夫人意犹未尽,转过身子又斥责钱管带:“……还有你,你又算什么东西?当年,我走府上县告你们刘管带时,你才十二,在巡防营里还只是给人家提茶倒水,眼下出息了,成管带了,不想想身受浩荡皇恩,于城中起乱时忠心守城,却做了桃花山男女强盗和边义夫这帮乱党的同伙,试问良心安在呀?”

  钱管带被李太夫人的大义凛然震慑住了,面有愧色,词不达意地讷讷着:“老夫人,小的……小的现在是给边督府当……当差呢!”

  李太夫人指着边义夫道:“你们的边督府是个啥东西,你可知道?你们若不知道,也到四村八寨打听打听!你们找啥人做这狗屁督府不好?非要找他?他们老边家从他老子那一代起就算完了……”

  边义夫一看这阵势,已猜出母亲李太夫人的系统指控要开始,极怕李太夫人给他进一步打击,把军心完全地瓦解了去,不敢再多留了,连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没看,便下令回城。

  李太夫人却又是一声断喝:“回来!”

  边义夫迟疑着,在大门口站下了。

  李太夫人看着边义夫,似乎还想骂的,可终于没骂,只长叹一声挥挥手说:“你走吧,走吧,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为了把你拉扯大,娘吃够了苦,受够了罪,日后再吃多少苦,再受多少罪,都……都是情愿的。今日,为娘的最后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辛苦钱六十年,暴发钱一夜完’,你记牢了就是!”

  边义夫难堪地点点头,出门上了八抬大轿走了。

  好心好意要接母亲进城去享福,没想到竟落了这么个窝囊的结果!

  回城的路上,边义夫老是想,如此一来,钱管带和巡防营的弟兄还能看得起他么?堂堂督府大人,被自己母亲骂得一钱不值,在以后的战场和官场上又还能值几个钱呢?后来又自我安慰地想,这都是为革命和光复付出的代价,就像白天河和许多弟兄献出了性命一样,他献出了母子之情。这并不丢脸,反倒恰恰证明了他边义夫奔走革命而受到的磨难。

  且很后悔没能在母亲动怒之前,带钱管带去看看后院的革命据点地窖,那里还有他和王三顺试造好的十数个陶罐炸弹呢……于是,边义夫就自我感动起来,几句好诗于自我感动中拱涌到嘴边,当即情不自禁吟哦出来:

  舍身慈母弃,取义故人疏。

  王侯本无种,局变豪杰出。

  §第十六章

  半月之后,论功行赏性的队伍整编开始了,前民军、民团和前巡防营一体改称独立建国军。

  总编制为一协,督府边义夫兼任协统,下辖两标,一标标统为霞姑,另一标标统为钱管带。

  每标之下又设三营,钱管带那标里,原巡防营左中右三哨的哨官们因着有功于光复,全升了管带。

  并到钱管带标下的联庄民团司令马二水没啥功,却有四五百号人,也做了管带。霞姑这标,李二爷、任大全,还有两个边义夫不太熟的弟兄,由各路军的司令、副司令摇身一变,都成了管带。

  光复一回,就这样奇迹般地造出了这许多管带。

  如此一来,各路英雄们自是皆大欢喜。

  一时间,新洪城中的大小酒馆日夜聚满这些崭新管带的崭新嘴脸。嘴脸们因着光复有功,手下有兵,一个比一个牛气,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标内营与营之间闹,两个标之间也闹,谁也镇不住。

  四营管带李二爷喝酒喝醉了,冲天乱打枪,被人说了个“匪性难改”,李二爷拔枪把人当场打死。

  边义夫身为协统,闻讯到酒馆去劝,李二爷竟把枪瞄着边义夫,问边义夫是不是活腻了?

  霞姑赶到,一脚踹翻了桌子,才让李二爷醒了酒。

  钱标统手下的管带、队长们同样不是好东西,熟门熟路的敲诈勒索仍像往常一样公然地干,且又把山里土匪那一套新办法学来了,绑人家的票,向人家收“光复捐”、“拥戴费”,逼得汉府街上一个绸布店掌柜喝了大烟。

  还有明抢的。

  临近大年夜的前一天,皮市街的“聚宝”金店,大白日被二十几个来路不明的兵围了。兵们站成两排,一排向街上的行人放枪,不让行人靠近;另一排人就用枪迫着老掌柜交出金器。

  老掌柜不交,被乱枪打死在店堂里,能找到的金器年货全被掠走。

  事后,谁都不承认是自己手下的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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