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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纷杂的思绪象许多无头苍蝇,在他脑海里乱飞乱撞,搅得他心神不宁。离开迎头的煤窝子没有多远,他的心已飞到了地面,飞到了家中亲人的身旁。

  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念,他突然有了些后悔的意思:此一去死活不知,凶吉未卜,说不定会白白送进去一条性命哩!如果真这样,他的损失也就太大了。进而,他甚至怀疑起这次撑窑门的意义,难道有这个必要?设若再多干它十天半月的,对他来讲,也没什么要紧的,他有的是力气,力气是不值钱的,是可以不断从他那强壮的体魄里产生出来的,只要啃上几个煎饼,好好睡上一觉,他体内的力气便能撑起饱满的肌肉。

  低下脑袋,恍恍惚惚看见了自己两腿中间吊着的那个男性的标志物,一种男子汉的尊严感油然而生,而男子汉是不应该后悔的,打落了牙,得和着血吞到肚里去。

  “刘东河,你他妈的是男子汉,不是娘儿们!”

  他暗暗告诫着自己,木然地向前走着。他不能使自己垮下来!他不是去行凶杀人,不是去抢劫谁,欺负谁,而是去和另一个男人说理!这是天经地义的。

  神灵保佑!

  通往窑口的煤壁两旁挤满了赤身裸体的人,这些人浑身煤灰、黑泥,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块块能活动会喘息的煤。他们将一条条腿,一个个身子横在狭窄的通道上,使得刘东河更加难以行动。刘东河走到谁面前,谁便拼命把身子往煤壁上缩,极力为东河的行动扩展空间。

  煤洞子里不冷,空气湿漉漉的,温吞吞的,夹杂着汗酸味、烟草味、粪尿味,煤壁一旁的浅浅的水沟里,流动着一线混黄的脏水,水里浮着死老鼠和长满了霉毛的小木块。

  一些人在木然地咀嚼支垛用的干秫秸。

  饥饿已经悄悄降临了。

  为了防备窑主压班子,有经验的老窑伕刘叔伦事先串通了十几个窑伕悄悄留下了两筐煎饼,现在,煎饼已全部吃完了,最后一次发煎饼,是昨日傍晚,每人只分了半张。

  他的半张煎饼还没吃,现在就掖在腰间那个破麻袋片里,硬硬的,硌着他的胯骨。他留了一手,他要用这点小小的积蓄来延缓自己的生命。如今看来不必要了,他可以吃掉它,也可以送人。

  吃掉是一种浪费,他决定送人。

  他要把这半张煎饼送给刘家洼的云娃。这孩子只十四岁,是在一次庙会上被强抓来的,他瘦得象个猴子,拉不动大筐,掂不动煤镐,整日被工头打来打去,身上的伤从来没断过。

  他在煤壁两旁的人群中搜寻着。

  那条小小的生命却一直没有出现。

  快到窑口了,他拖住一位窑伕问:“李二哥,瞅着云娃了么?”

  那李二哥木然地答道:“死了,昨日夜里……”

  他愣了半天,眼里竟没有一滴泪水涌出,他突然觉着自己的感情已经麻木了,他已成了一只野兽。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的麻袋片,取出那半张叠成一个长方形的煎饼,在那李二哥咽口水的工夫,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肚。

  他浪费了半张本可以节约下来的煎饼。

  窑口的牌

  子窝里,缩头缩脑蹲着底掌柜和几个工头。窑伕们撑窑门后,他们也无法上窑了,也跟着一起挨了饿。不但如此,窑伕们还把疯狂的仇恨归结到他们身上,拼命揍他们,使他们一个个变得鼻青脸肿。

  刘东河也揍过他们。

  他还有点别出心裁呢!不光是揍,还逼着他们拖煤筐,把已运到窑口的煤往窝子里拖,慢一步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耍赖的,他就把他的裤子扒下来,往他那玩意儿上糊油泥,还扎起裤筒,用煤屑灌他们的裤子,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不打到满脸鲜血,决不罢休。

  动乱,颠倒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的关系;动乱,暂时地改变了这个地下世界的秩序。

  那些穿衣服的人类,受到了不穿衣服的人类的凌辱,于是,穿衣服的人类明白了凌辱是怎么回事,报复的念头更加疯狂地滋长起来。人,在这时显示的除了动物性,还是动物性。

  刘东河大步冲进了牌子窝,两只凶恶的、狼一般的眼睛,在穿衣服的人堆里扫视着。突然,他揪起一个穿缎子的胖子,恶声恶气地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干……干什么?”

  一个大耳光扇了过去,肉与肉的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这便是回答。

  有了这明确的回答,穿缎子的胖子不敢再多话,浑身抖颤着脱衣服。

  脱完了外衣,他停住了。

  “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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