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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对总统的这一场咆哮,让边义夫在督军团里大大出了名,第二日,在国务院见面时,老帅曹锟便夸边少帅干得好,大长了督军团的志气,大灭了黎黄陂的威风。曹老帅后来还送了边义夫一张一笔写出的“虎”字,要边义夫生龙活虎,和总统好生斗下去,直到把总统变成饭桶,把总统公府变成猪圈。说这话时,曹锟先生还没有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跑到北京买个总统玩玩,对边义夫咆哮现任总统黎元洪抱着欣赏的态度。边义夫那时也没想到布贩子出身的曹锟六年后会当上中华民国总统,对曹先生赐予的一笔“虎”

  没当回事,在北京时就随手丢到了一边。应该说,在民国六年春夏之交的北京,北洋军界从整体上说还是团结的,以段先生为首的皖系和以曹锟、吴佩孚为首的直系的分野尚未形成,段祺瑞先生不仅是皖系的首领,而且是整个督军团乃至整个北洋军界的首领,未来为直系鼎定天下的玉帅吴佩孚还未崭露头脚,关外的那位大帅张作霖先生还没有抗衡中央的实力和野心。四月二十九日,当参加全国军事会议的督军团督军们在一致赞成对德奥宣战的大白布上共同签名时,谁能想到嗣后他们之间会打得那么难分难解?!这团结已是最后的辉煌了,当时却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边义夫更无如此远见。

  团结一致的督军们坚定支持段先生,肆无忌惮地和总统作战,和国会作战,各种手段都用上了:组织公民请愿团包围国会,殴打议员;当街拦截总统车队,吓得总统逃离公府;最后,督军团竟威逼总统立即解散国会。这一搞,连段先生也看不下去了,斥责督军团某些督军简直是流氓。一贯软弱的总统,这一回态度十分强硬,因着国会的支持,誓不屈服,庄严提出了“三不主义”:“不违法,不盖印,不怕死。”

  后来干脆不顾死活的下令免了段先生内阁总理兼陆军总长的职务,以外交部长伍廷芳兼代总理。段先生岂会买账?抱着总理和总长印信去了天津。北京乱成了一锅粥,中央权力出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真空。远在徐州的辫帅张勋发现了可趁之机,打着调解府院之争的旗号,应黎元洪之邀,率五千辫子兵由徐州北上,进驻北京。辫帅进京后,不去东厂胡同见总统,却跑到皇宫去朝拜宣统小皇上。调解府院之争的事也不提了,马上解散国会,继而,宣布复辟,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把小皇上又扶上了龙座。一时间,久违了的龙旗在北京街头四处招展。

  黎总统见大势已去,只好逃到日本大使馆避难。段先生的机会便又来了,通电宣布决不背叛民国,指认辫帅张勋为逆贼,当天在天津马厂誓师讨逆,五之后便在廊房把张勋先生的五千辫子兵打得屁滚尿流,也把大清王朝最后一个勤王忠臣张勋先生打进了荷国大使馆。北京转眼间又成了段先生的天下,先生再造民国,功德圆满,可先生人格伟大依旧,并不居功,把黎总统从日本使馆恭请出来,让他老人家继续当总统。黎总统因着引狼人室,险些丧送民国,羞愧不堪,加之尝够了被枪杆子咆哮的滋味,通电辞去了大总统一职。继任大总统是副总统冯国璋,冯国璋先生就职十余天,便依着段先生的主张,对德奥宣战。

  段先生到底赢了,尽管赢得是那么艰难。

  这番国家级最高档次的政治好戏看得边义夫眼花缭乱。眼花缭乱之后,便是认真而严肃的思索,把这参与过的和未参与过的重大政治事件梳理了一下,这才发现段先生是多么顽强,多么英明,又是多么勇于负责!事情发端于欧战参战,先生的参战理由十分充分:为了夺回青岛,在未来之世界和会上为中国争得战胜国的发言地位,即便按总统之说,是以参战为名,行武力统一之实,也是为了国家,决不是为了先生自己。先生一心为国,却步履艰难,最困难的时候内阁开会竟见不到各部总长,满目全是他们这些脏话满口的督军。可这空头总理先生照当不误,仍是谈笑自如,傲视公府。

  国会反对,先生亲赴国会说服议员,在议员的叫骂声中是那么镇定如磐。据边义夫所知,督军团的许多做法,诸如包围国会,拦截总统,先生事前并不知道,局面闹得不可收拾了,先生自担责任,毫无推诿。后来就更妙了,巧用辫帅,破了北京对峙僵局,既搞垮了总统,又再造了民国,其伟大实是天下无二。总统和先生不可比较,论起军国政治,老黎同志逊色远矣。经过这番过细的梳理,边义夫学问见长,自认为日后对付麻侃凡并那卖省贼人刘建时、黄会仁时,又多了不少宝贵的政治经验。心中便感慨:北京可真是个让人长知识、长学问的好地方啊!

  离开北京时,边义夫已是恋恋不舍了。

  随边义夫同来北京的土洋两进士,心境却和边义夫截然不同。土进士秦时颂失落得很,大清忠臣张勋先生勤王复辟,在北京闹得如此轰轰烈烈,竟然不到十天便烟消云散,中国有了这般忠臣良将,竟然还是没能有个皇上,由此可见,中国已毫无希望,只能等着天下大乱,而且越来越乱了!洋进士郑启人教授见列国会议员竟吃包围,吃殴打,惊悸万分,算是比较深入地了解了中国的民主和列强各国民主的微妙差异,便为这微妙差异的现实存在哀鸣不休。还不敢公开就“哀”,就“鸣”,怕得罪边义夫,回到西江省城省议会的议长不好做下去。因此,每当边义夫眉飞色舞地述说他们督军团的同志们如何对付国会参众两院的议员时,郑启人便违心地夸赞他们这些督帅们干得高明,不断刷新着当今世界的民主纪录。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土洋二进士如释负重,都有了一种刑满释放获得新生的感觉。

  回去的时候,又是徐次长带车来送行。徐次长对未来的时局并不看好,认定段先生和新总统冯国璋冯河间先生处不好,“原因是——”

  徐次长带着深刻的预见指出,“—冯河间这人太滑头,久居南京,自成一统,从来不肯为国家负责任。以段先生为国为民勇于负责的伟大性格,他们之间发生龌龊也是迟早的事。”

  边义夫不禁一怔,“徐次长,照你这么说,我国宣战后,这北京的事还没算完呀?”

  徐次长呵呵笑道,“老弟,你不想想,怎么会完呢?你方唱罢我登场,哪里完得了呀?”

  边义夫想想也是,以段先生之伟大,以段先生身后枪杆子之众多,遍观域内何人还能居他之上?便由衷地说,“徐次长,以兄弟之见段先生若是做了总统,北京的事就算完了。”

  徐次长笑着摇摇头,“那也完不了,段先生真当了总统,别人也要和他捣乱的,你们这些理解段先生的督帅还是得经常到北平来,为段先生办事,替段先生说话!”

  这话说得何等明白?北京的总统、总理都是靠枪杆子拥戴出来的,没有他们这些督帅们的枪杆子,谁的宝座也坐不牢。边义夫这才恍然悟到,自己和段先生也是一种互利互惠的商业关系,难怪段先生这么护着他了。这么说来,日后北京还真得常来走走,替段先生和中央分点忧,多办些咆哮总统这类国家大事,也顺便替西江的兄弟爷们谋点实际的好处。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是,要跟着段先生多学点民主政治的好文章,拥兵自重的真本领。这么一想,就觉得汽车车窗外不断闪过的风物景致一律这边独好,觉得北平的一草一木都透着婊子般的亲切与温馨,甚或连满街乱扔的西瓜皮都像一块块硕大的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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