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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钱管带先还坚持要与边义夫一起去知府衙门,可边义夫已决意要先打绿营,钱管带才屈从了,只得集合起守城的三哨官兵,合并西二路的民军弟兄去打绿营。绿营在城内城外各路民军与巡防营的两面夹攻之下,只支撑了不到两个钟点,便吃不住劲了。江标统得知巡防营举义,新洪大部失陷,又听说省城独立,援兵无望,自杀身亡。守城堡的两个营打了白旗,还有一营人马沿靠山的一面城墙逃到了郊外,作鸟兽散,至此,新洪全城光复,时为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一日12时许。

  是日下午二时,光复新洪的各路民军首领和响应起事的钱管带、毕洪恩并巡防营哨官们云集知府衙门,于象征着五族共和的五色旗下,宣布了新洪脱离清政府而独立的文告。该文告为知府大人毕洪恩亲手撰写,当众宣诵之时,仍墨迹未干。文告说,新洪一府六县一百二十万军民于斯日完全结束清政府长达二百七十五年的统治,归复祖国。独立后之新洪,拥戴已于数小时前独立的省城军政府,并接受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为代表中国民众之全国性临时政府。文告的语句言辞都是从《中华民国政府公报》上抄来的,该有的内容都有,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与会者均无异议,遂一致通过了该文告,并决议立即以文代电,通告全国。

  对与会者来说,独立文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主持这光复后的新政。以钱管带的巡防营和毕洪恩的前朝旧吏为一方,以霞姑和李双印并其他民团首领为另一方,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严重分歧。双方各自推出了自己主持新政的代表,且互不相让,这就形成了僵局。民军方面推出的代表是霞姑。前朝旧吏和巡防营哨官们推出了毕洪恩。民军方面认为,毕洪恩乃前朝旧吏,且是在兵临城下之际被迫响应革命的,出首组织新政,难以服人。前朝旧吏和巡防营方面则认为,民军各部原为绿林,由霞姑出首组织新政,更难服人,且会给本城民众造成无端恐惧,败坏光复的名声。双方咋也谈不拢,几乎要拔快枪了。

  这时,天已黑了,会上的气氛又很紧张,毕洪恩便建议先吃晚饭,一边吃饭,一边都本着天下为公和对本城民众负责任的两大原则再想想,想好了,吃过晚饭后接着商量。双方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致,都同意了。晚饭没出去,是把几桌酒菜叫到知府衙门,在知府衙门里将就吃的。吃过晚饭,民军方面还在为打破僵局思虑时,前知府大人毕洪恩竟抛出了一个崭新的建议,代表巡防营和前朝旧吏保举了边义夫。毕洪恩拿出边义夫和王三顺前日送来的联络帖,四处展示着说,“这场全国响应的民族革命,皆革命党主持也!边先生便是一个够格的革命党,且是我新洪本地之革命党,素服众望,所以,本着天下大公的思想,我们愿公推边义夫先生出首组织新政。”

  边义夫在毕洪恩说这番话时,还在盘算着咋把霞姑推上去,根本没想到毕洪恩会提出让他来组织新政。边义夫以为自己听走了耳,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才惶恐不安地问毕洪恩,“毕大人,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吧?”

  毕洪恩没有寻开心的样子,冲着边义夫极是真诚地说,“这么大的事,谁能胡乱说?你边先生敢大义凛然到我和钱管带这儿来运动革命,今日就该担起新政的职责嘛。”

  边义夫听毕洪恩再次大人,都比兄弟高强许多,所以边义夫的话尚未说完,钱管带便立起来,把边义夫的话打断,讲故事一般,把边义夫运动革命的大义凛然又宣布了一遍,有鼻子有眼地说,边义夫当时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如何如何地声泪俱下诉说二百七十五年“痛史”,如何如何倡导革命,才促成了巡防营和毕知府参与起事,才有了新洪城成功的光复,因此,今天边义夫主持新政当之无愧。

  边义夫军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投机,就是在钱管带说完这番话后开始的。他本心还是想拥戴霞姑的,可嘴一张,话竟变了,竟也做梦似地讲起故事来,道是钱管带和毕大人也不简单,出于革命大义,当场表明自己光复新洪的主张,并答应于民军起事之日予以响应云云。“因此,”

  边义夫说,“不论是霞姑来组织新政,还是毕大人来组织新政,都顺理成章,兄弟都举双手极表赞成。”

  然而,巡防营和旧官吏方面是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女强盗的,而民军方面则也不能接受投机革命的毕大人,新贵们彻夜开会仍无结果。黎明时分,革命党人任大全耐不住了,拍案而起,红涨着脸吁请双方以光复大局为重。双方代表才在极勉强的情况下,议决通过边义夫为新洪大汉军政府督府,主持新洪一城六县军政,另举毕洪恩为副督府,霞姑为民政长,协同负责。

  年轻党人任大全奔走革命,白忙活了一场,官毛都没捞着一根,却对这结果颇为满意,乐呵呵地带着几个前暗杀队的受伤学生回了省城,向省城党人黄胡子复命去了。行前专去军政府向首任督府边义夫辞了别,嘱咐边义夫好自为之,告之边义夫:新政首要之事便是剪去民众的辫子,以绝前朝旧根。边义夫极是感动,大夸革命党人公心天下。当然,也为任大全抱了几句亏,要任大全留下来做自己的师爷,以图一个比较美好的前程。任大全不干,摆摆手说,后会有期。

  果然后会有期,二人的一生竟就此有了连绵不绝而又割舍不断的联系。小来小往不计,让举国瞩目而载入中华民国史册的就有好几桩。十六年后,任大全任北伐军南路前敌总司令,率六万铁军沿江挥师而下,把边义夫和他的五省联军逼上三民主义的新路,达成国民革命的成功,这事算一桩;二十七年后,身为战区司令长官的任大全带着他的四十一万人马一溃千里,把边义夫的杂牌军扔给了日本人,迫使边义夫带着他的队伍归顺汪主席,干起了“和平救国”的勾当,算是第二桩;三十六年后,边义夫逮捕奉蒋中正总裁之命前来督战的任大全,通电中共领袖毛泽东、朱德,宣布率领部属火线起义,算是第三桩。民国三十六年那次不是共产党讲究来去自由,任大全就走不了了。在平桥机场,边义夫按共产党的指示礼送任大全出境时,任大全毫无感激之情,阴狠地说,“边义夫,我早知有今天,三十六年前就会在新洪干掉你!”

  边义夫断然说,“这不可能,当时新洪的督府是我不是你!”

  想了想,又感叹,“不过,我得承认,三十六年前你是革命志士,我不是。我是谁?这一生的路该咋走,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头一天进新洪军政府去做督府就像做大梦哩……”

  王三顺再没想到自己的主子边义夫一夜之间成了督府,抖抖嗦嗦进了前朝的知府衙门——新朝的督府衙门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待得边义夫身边没了人,便想问边义夫:这革命是不是就像做梦?不料,未待他开口,边义夫把门一关,倒先开了口,恍恍惚惚地问他,“三顺,你说,咱是不是在做大梦呀?几日前咱还是一副丧门犬的模样,这一下子就……就督府了,搁在前朝就是正五品,连毕大人、钱管带,还有霞姑奶奶和李二爷他们,都在咱手底下管着,是真的么?”

  王三顺逮着自己的大腿掐了好半天,掐得很疼,才向边义夫证实,“边爷,不是做大梦,是真的!革命成功了!新洪光复了!您老真是发达了!”

  边义夫仍是摇头,“三顺,我总觉得这发达得有点悬。你不想想,毕大人、钱管带能服咱么?就是霞姑奶奶也不能服咱呀!”

  王三顺道,“边爷,霞姑奶奶那边倒没啥——您老和霞姑奶奶是啥关系?你做这督府,和她做督府有啥两样?”

  边义夫说,“倒也是。我已和霞姑奶奶说过了,我挂这督府的名,督府的家就让她来当!”

  王三顺提醒说,“钱管带和毕大人倒是要防着点,甭看他们今日抬举你,可你别忘了,那日咱进城去运动……”

  边义夫忙制止,“那日的事你狗东西今后不许再提,再提老子撕你的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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