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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二章 “三炮将军”

  大小姐边济香宣统三年九岁半,其记忆力应该是可靠的。载人史册的这场民族革命过去若干年后,大小姐在一次有日本领事参加的宴会上说,自己头一遭把父亲和伟大这个词汇联系在一起去想,就是在大车通往桃花山的路道上。大小姐肩披一件银狐大衣,带着迷人的微笑,娓娓向本领事山本先生和众多中外来宾描述着父亲当年投身革命的景象,道是父亲在如此艰难的时刻,仍是如何地不屈不挠,如何地响往革命,谁也压他不住。大小姐说,这便是伟人的气度,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断言,当今中国之伟人只剩下了三个:国民革命军里的蒋中正蒋总司令,北京城里的张作霖张大帅,再一个就是自己的父亲——五省联军义帅边义夫了。“在这里,我要向诸位透露一个秘密,”

  大小姐对山本领事和一客厅的中外来宾卖弄说,“家父最早把《满江红》定为军歌。就是因了那的感受。”

  大小姐的回忆中透着娇柔的深情,“我记得清楚哩,那日险得很,家父双手叉腰,一路高歌着岳武穆的《满江红》,领我们走到口子村,就遇上了巡防营钱管带派来的便装兵勇。便装兵勇一听《满江红》,就知家父是坚决的革命党,就用,”

  大小姐将纤细的白手做出枪模样,在众人面前比划着,“就用五响毛瑟枪顶着家父的腰眼道,你唱什么唱?家父说,我高兴唱就唱。便装兵勇便让家父跟他们走,家父不从,当下和兵勇们拚打起来。这时,桃花山里的霞姑奶奶及时赶来了,才救下了家父和我们。”

  大小姐舒了口气,像似刚刚脱险归来,“这一来,民国二年进行反对袁世凯的二次革命,要定军歌了,家父便说,就用岳武穆的《满江红》吧!老子是唱着《满江红》参加辛亥革命的,往后还得唱着它,造福本省民众,造福国家民族。”

  大小姐在所有叙述中,都把自己说成了其父的天然盟友,似乎头一个发现父亲伟大的正是她。这就让王三顺先生不服气了:大小姐边济香怎么会是边义夫的天然盟友呢?恰恰相反,大小姐正是她老子的天然敌人!于是乎,已做了中将军长的王三顺便把大小姐当年如何做李太夫人的小同党,如何向李太夫人告发边义夫的革命活动,如何把他们秘密造出的炸弹放在水缸里大肆浸泡,在通往桃花山的路上又是如何大哭大闹拖累革命,及至向便装兵勇告密的事实,都于某一次醉酒之后说了出来,让大小姐气了王三顺大半个冬天。

  在王三顺诚实的记忆中,宣统三年秋天的大小姐实是李太夫人手下反革命的爪牙,常常会为了从李太夫人手里讨得几枚铜板而出卖革命和自己革命的父亲。被王三顺亲自抓牢的事实就不下十次。起事前那次霞姑奶奶来边家,和边义夫畅谈革命,就是大小姐趴在窗外偷听,听完向李太夫人告的密。可王三顺再没想到,大小姐也会在桃花山下的口子村向便装兵勇告密……他们一行是在傍晚时分到的口子村,再往前,就是桃花山的深山老林了,大车进不了山,边义夫便让车夫驾着大车回桃花集。大小姐见状,“哇”的一声哭了,口口声声要去找奶奶。车夫拉马掉头时。大小姐又爬上了车。车夫很为难,对边义夫说,“老太太放过话了,要回得老爷和两个小姐一起回,单把小姐带回去是不许的。”

  大小姐抱着边义夫的腿,要边义夫回去。边义夫说,“济香,咱都不回,咱去找霞姑奶奶玩去,山里好玩哩!”

  大小姐脑袋一拧,刁钻地道,“除非玩强盗的头,别的我都不玩,我不喜欢玩炸弹!”

  边义夫说,“好,好,不让你玩炸弹,就让你玩强盗的头。”

  大小姐见父亲轻易就答应了,益发得寸进尺,连强盗的头也不愿玩了,点名道姓,要玩霞姑的头,且学着李太夫人的口气,骂边义夫的魂被那女强盗勾去了。边义夫这才气了,狠狠打了大小姐一巴掌,让王三顺把大小姐抱到村里一个无人照应的破茶棚下等候,自己到村里去找人带路进山。

  边义夫走后,王三顺一手拉着大小姐,一手揽着小小姐,坐在茶棚的石台上,担当守护两位小姐的职责。可只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大小姐哭得凶猛,带动着二小姐也参加去哭,王三顺心烦意乱,先好言好语地哄,甚或趴在地上爬,让大小姐姐骑大马,仍是不能奏效。王三顺急出了一头汗,想到两个小姐都爱吃糖球,遂决定去买两串糖球来收买小姐们。正是在王三顺到外面买糖球时,两个一路盯梢过来的便衣兵勇到了。其中一个矮子问大小姐,“你们哭啥呀?”

  大小姐抹着一脸的泪说,“我们要回家。”

  矮子诱问大小姐是咋到这儿来的?大小姐说,自己按奶奶的意思,假意跟谋反的父亲送山,想闹下父亲的威风,和父亲一起回。没想到,父亲谋反铁了心,再也不回了,她才怕了。矮子拍着大小姐的脑袋说,“妹妹,莫怕,莫怕,我们不但带你回去,也带你爹回去。你爹稠进城,不能进山。”

  这一来,王三顺就遭了殃。王三顺拿着两串艳红的糖球一回来,矮子拔出五响毛瑟快枪顶住王三顺腰眼,突然一声断喝,“别动,动就打死你!”

  王三顺并不知道革命已被大小姐出卖,还想抵赖,便叫,“干啥呀,干啥呀,你们?!我可是个过路的穷光蛋。”

  大小姐上前夺过王三顺手中的糖球,一边放在嘴上很是解恨地咬着,一边告密说,“你们别信他的话,这人叫王三顺,和我爹一样是蟊贼,还是我爹谋反的同党!”

  矮子对大小姐说了声,“我们都知道。”

  又对王三顺道,“你他妈的给老子们识相点,待你边爷来了之后别作声,一起跟我们到城里走一趟。”

  王三顺说,“我不进城,我……我要进山奔丧。”

  站在对过的麻子笑了,“你狗日的还装相!和你明说吧,我们是钱管带派来的,打昨夜就一直盯着你们,你们不进趟城,我们哥俩咋向钱管带交待?”

  王三顺的腿这才软了,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石几上。恰在这当儿,边义夫和一个山里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过来。王三顺心里又急又怕,不顾那两个兵勇的事先警告,斗胆叫了一声,“边爷,人家钱管带追到这里来了!”

  边义夫听了王三顺的叫,仍向破茶棚前走了两步——也只两步,便驻了脚,惊疑地向这边看。身边那中年汉子反应则快,身子向跟前的一株松树后一躲,立马拔出了土枪。茶棚里的矮子和麻子见势头不对,一个抓住王三顺做挡箭牌;另一个揪住大小姐当人质,也把枪口瞄向了边义夫和中年汉子。对峙了片刻,松树后的中年汉子发话了,对矮子和麻子说,“你们他妈的知道这是啥地方么?敢在这地方舞枪弄棍,就不怕霞姑奶奶扒你们的皮?”

  矮子和麻子自然知道子村是霞姑的地盘,不是因为有钱管带的死命令和赏银,他们也不愿往这儿钻,先软了下来,把枪收了,说,“我们不敢找霞姑奶奶的麻烦,只想请边先生随我们俩到新洪城里去一趟,你且与我们行个方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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