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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七章

  出了高老三的海鲜铺,阮大成便在大集上逛了起来。

  已到傍晚时分,大集上却依然十分热闹,青石铺就的大街两旁,来往行人穿梭不断,提篮的,担挑的,牵马的,推车的,一起起从他面前掠过,给他一种繁华热闹的感觉,也给他一种充实的感觉。他觉着置身在这闹闹哄哄的人潮中,自己的生命便有了某种依托。他瞅着那一个个摊贩,一个个从面前掠过的人影,无数次自作多情地想,将来有一天,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也许都会置身洪门,和他一起反清复明哩!

  他得建自己的香堂!他得把高老三手中的会簿拿到手!得让清浦的洪门真正姓洪,而不姓高!于是,他马上想起了好多熟悉的面孔。想起了孝子一般的杨老四和陆牛皮,想起了海船上那些敬重他的兄弟爷们。这便是他的基础之所在!他要凭借这些人,把香堂建起来!

  走在街面上,在一片喧闹之声的冲击下,他的头渐渐有些昏,脚下的步履也变得沉重起来。他用手背触了触额头,竟发现额头滚烫。大腿上的伤还未好,一阵阵胀痛提醒了他,使他想起,这额上的潮热或许就是那腿上的伤带起的。

  他想寻个药铺抓些药。

  走了十几步,在那大街左侧的一个小巷口看到了一家门面不大的药铺子,那药铺子唤做“保济堂”,门前清静得很,阮大成转身进了药铺。

  铺子里,一个着青绸长衫的先生正坐在大门右首书案前为一个洋毛子把脉。那先生约摸四十余岁,瘦瘦扁扁的,像个立起来的影子。他脸色青暗,眼球儿下陷,烟色甚重,尖下巴上的胡须很长,长胡须却又十分纤细,稀疏,像一缕飘渺的炊烟,阮大成觉着他不像个行医的先生,倒像个死了半截的鬼魂,对他的医道已有了三分怀疑。

  那先生却颇有几分傲色,见得阮大成进来,并不急于招呼,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扬扬下巴,示意他在一张条凳上坐下,自己只管给那洋毛子把脉。

  洋毛子是个高大肥胖的汉子,头发卷曲,黄中带灰,鼻子高且尖,眼球儿蓝幽幽的,衣着也不同于镇上百姓,那衣服竟短至膝上,衣袖又小又瘦,口袋贴在外面,口袋里凸凸胀胀,也不知装了些什么玩意儿。阮大成注意到,在这夏日里,洋人也是穿袜子的,只是那袜子也不同于中国袜子,其薄如糊窗之纸,透过袜子竟能隐隐见到脚背上的黄毛,且紧紧贴在脚踝上,穿与不穿也无甚两样。脚上的鞋也是异样的,像清浦富豪人家内室穿的拖鞋,只不过鞋跟上多了一块木底,上面有鞋帮罢了。

  阮大成坐在条凳上,将那洋毛子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心中暗暗将这洋人和清浦镇上草一般多的百姓进行了一番比较,越看越觉着洋人不是东西,一律的属于废品!阮大成并不是少见多怪,在南洋地界,各国洋人他也见过——常在街面上打照面,只是如此贴近地盯着一个洋人予以考察,尚属首次。在阮大成看来,洋毛子生得全是一个模样,通通是被老天爷揍瞎了,想想吧,好好的人,为啥要生一副蓝眼睛,为啥要长一脑袋的黄头发?这成何体统?这还能叫做正经的人么?

  这么一想,阮大成觉着自己是十分的高贵了——至少在这些毛子们面前,他是十分高贵的。他不屑地将目光从那洋毛子脚尖上移开去,又举目去看太师椅上自己的那个同类。

  却不料,抬起脑袋时,迎到了那洋毛子的目光,那洋毛子也在打量他哩!

  他的目光和洋毛子的目光骤然相逢时,洋毛子向他点了点头,笑了笑。洋毛子笑的时候,嘴唇一咧,露出了半只黄澄澄的金牙,他又觉着十分稀奇。

  “先生,你好!”

  那洋毛子也会讲中国话哩!

  他强打精神,点点头,敷衍道:“好!好!”

  “身体不舒服吗?”

  那洋毛子将披着黄发的脑袋向他面前探了探。

  “唔!唔!取点药!”

  那洋毛子又道:“很好!很好!有病就要找先生看看!这很要紧!很要紧!”

  阮大成傲慢地笑笑,没有说话。

  洋毛子却像老熟人似的,自我介绍道:“我的,我叫杰克逊,就住在南寺坡!开店,开一家南货店。欢迎你到店里坐坐!我很愿意和你们清国人交朋友,很喜欢你们清国……”

  那洋毛子似乎还要说下去的,却是那把脉的影子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影子先生已把完脉,放开那洋毛子的手,不紧不慢地道:“老杰,这毛病倒不甚要紧,关脉和两寸都不见怎的,只是尺脉有些怕人哩!你大约心口上不太舒服吧?”

  洋毛子转过脑袋,对着影子先生,连连道:“是的!是的!心口疼,而且闷胀!”

  影子先生点着一颗干瘪而缺乏分量的脑袋,极有把握地道:“不要紧,不要紧!不过是一些阴翳之气痞满而已,只要你老杰吃我一剂药便见功效!我且给你开下一方!”

  影子先生抓过书案上的一支几乎掉光了毛的狼毫墨笔,在那湿漉漉的砚台上拢了拢笔尖,刷刷写将起来,写毕,便鸭叫般地传唤铺中伙计。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伙计急急地跑了过来,小心地提着那墨迹未干的药方,到柜台后为洋毛子抓药去了。影子先生却打了一个深长的哈欠,带出了一把眼泪和鼻涕。

  用小手巾在脸上揩着,影子先生对洋毛子道:“老杰,那玩意儿你还得给我送点来!价儿么,自然得公道一点,咱们也算是老熟人啦,是不是呀?不能像对别人那么苛刻!”

  洋毛子笑道:“没问题!没问题!我……我的,最讲究公道!我吃你的药,你吃我的药,我们的,朋友!好朋友!我怎能欺骗你呢?若是欺骗你,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天诛地灭!”

  “行!行!你老杰够朋友!”

  一句话刚说完,影子先生又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刚揩干净的鼻涕眼泪,又喷涌而出。

  “不过,这事是不可以让李约翰知道的!那家伙是条愚蠢的公牛!让李约翰知道,你的,我的,全完蛋!”

  “明白,明白!你老杰交待已不是一次了!”

  这时,店中的伙计已将药抓好,包了七八个小包,用线绳捆扎在一起,递到洋毛子面前:“杰大爷,齐了!”

  那杰大爷耸耸肩,提着药包儿走了,临走之前,还向阮大成笑了一笑,又将那黄澄澄的金牙展露了一回。

  阮大成装做没看见,连头也没有点一下。通过影子先生和那洋毛子的简短交谈,阮大成明白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那洋毛子是贩洋药的,这影子先生是吃洋药的,这两个家伙都有些不地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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