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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决定砦司令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战区长官部终于痛下决心割除这颗毒瘤,他可以为国家,为民族一显身手了。

  应北川不知道战区长官部的“行动计划”。游击督导处李司令再三关照,“行动计划”实施前和实施后都要严格保密。他作为一个军人不能违令,至少在行动之前不能把底兜给应北川。他本不想加害于应北川,但在布置行动时,却又不能不违心地把应北川推到陷阱的边缘;不论行动成功与否,应北川都逃脱不了干系,砦司令是在应邀赴专署的途中死的,应北川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然而,他可以对不起应北川,却不能对不起代表党国的督导处李司令,在党国大义面前,不论是应北川还是他郑灵宝的生死都微不足道。

  他怂恿应北川邀请砦司令的理由冠冕堂皇:商讨通过省主席的门路,促使裂河口早日解封。对此,应北川极有兴趣,砦司令也该有兴趣。应北川贩烟土,砦司令也贩烟土,裂河口不开封,两个人的利益都要受影响。只要应北川的电话打到会场,砦司令的大驾看来是非移不可。

  估计应北川的电话应该打过了,他又走到电话机旁,再次给清河专署挂电话,想知道一下砦司令在电话里的答复。不曾想,摇了半天也没摇通……

  重回会议大厅的长条椅子上坐下,已是三时多了,砦司令正给一一上台的模范保长发赏。发的全是山里产的大布,布上扎着红绸子。

  发完赏已快四点了,自治委员会副主席武起敬讲话。武起敬讲话时,砦司令闭目养神,他焦急地看着砦司令,砦司令却不看他。

  他灵机一动,拔下钢笔,匆匆写了张纸条,让台下一位年轻副官送给砦司令。

  片刻,年轻副官从台上下来了,告诉他,应专员已打了电话来,砦司令答应去,不过,可能去的晚些,得在八县贤达谈话会结束后方可动身。

  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他谢过年轻副官,努力控制着情绪,尽量镇静地走出了会场……

  §4

  那日,武起敬和砦司令一起开完了保长大会,又照例陪同砦司令参加各界贤达谈话会。砦司令对各界贤达是礼遇有加的,贤达谈话会不但有水果点心吃,还有筵席招待。当晚到会的贤达们共计十九人,吃饭时摆了两桌。砦司令亲自陪在山外教过大学堂的王令文教授,他在另一桌上陪天义师范学校的孙正才老先生。

  孙老先生多喝点酒,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先是埋怨砦司令开学典礼来得太晚,让一校师生在大操场上苦等了半个上午,继尔又说砦司令没在天义师范和师生们一起进餐,不合老例。最后,还用黄眼珠瞥着上桌的砦司令问武起敬:是不是砦司令碰到了什么麻烦?

  武起敬不知道砦司令是不是碰到了麻烦,也许碰到了麻烦,也许没有。他说没有,孙老先生感到欣慰,扭过拖着枯黄辫子的干瘪脑袋,和对过的广仁县视学李太爷津津有味地谈周公去了。

  因着孙老先生的提醒,武起敬对砦司令是不是碰到了麻烦也生出了怀疑。他注意到,砦司令在整个酒会过程中情绪都不太高,上好的清河大曲统共喝了没有三杯,王令文教授滔滔不绝谈自治理论的时候,砦司令也没象往日那样认认真真地听,而是在用一根洋火棒剔牙,联想起中午砦司令主动打来的电话,益发觉着不妙。砦司令自己不去开会就算了,为啥非要派他去?是想借战区长官部的混蛋们搞掉自己,还是慑于战区长官部的威胁,不得不派他做代表?

  真揣摩不透!

  砦司令原本就是极难揣摩的。

  这天晚上果然有些怪,砦司令在不到九点就结束了宴会,然后,一一送走客人,拖着他,要他连夜同去清河行政督察专署。说是裂河口被封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与其晚解决,不如趁他明天出山开会时早点解决。

  他和砦司令九时许从广仁总部出发,驱车前往四十里外的清河,同行的只有手枪队长鲁保田。鲁保田提出:从广仁到清河必经牛头峡口,为防意外,应再带些卫兵同行。砦司令没同意。

  砦司令那晚并没意识到会出事。

  他也没意识到。

  和砦司令并排坐在车里,他考虑的不是砦司令已经遇到的和即将遇到的麻烦,而是自己明日出山可能遇到的麻烦。

  这麻烦必然来自两方面:或者是砦司令,或者是战区长官部。砦司令极可能借战区长官部之手将他除掉,战区长官部也极可能因砦司令的缘故而迁怒于他,将他扣押,甚至枪毙。原自卫军副司令、砦司令的远房表哥田家富,就是在二十三年奉命到庐山受训回来的途中被人干掉的,死得不明不白。砦司令说是国民党方面杀的,国民党方面说是砦司令自己杀的,末了成了一笔糊涂账。

  现在回过头想想,两个方面都有可能杀。砦司令疑心太重,只要什么人大权在握,可能和自己抗衡,这人的大限也就到了,因此,砦司令杀田家富可以说顺理成章。国民党方面也可能杀,铲除砦司令手下一员得力副将,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削弱砦司令的防卫力量,这一点连上小学堂的孩子都懂。

  今天自己恰处在当年田家富的位置上。虽说他武起敬不是副司令,但毕竟兼着自卫军的参谋长,又实际主管着整个自治八县的施政工作,权力确是太大了一些,加之女婿又做着裂河县自卫旅的旅长,砦司令极有可能放心不下。若是再有些人往司令耳里扇些臭风,事情可就糟糕透了。

  现实的危机迫使他反省。他象过筛子一样,把自己近来的言行举止迅速过滤了一遍,试图找出越权行为或对砦司令的不敬之处。过滤的结果,他自认为很好。他公开表露出的一切都是忠于砦司令的,办过的所有重大事情都是经砦司令首肯的,砦司令没有理由算计他。

  这才稍稍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

  对战区长官部的疑虑,就没有必要瞒着砦司令了,车出广仁县城,刚开上马山盘山公路他就问砦司令:“砦公,我这次出山开会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砦司令摇摇头:“我看不会!那帮杂毛想算计也只能算计我,一时半会还轮不到你头上!”

  他从砦司令的话中听出话来,在黑暗中愣了一下,尽量自然地道:“是喽,和砦公比起来,我算个啥呀!就是扣杀了我老武,砦司令照旧是砦司令,地方自治照常会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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