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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武强呆了,一时间脸孔都变了些颜色。“军法从事”,他只是随便说的,想以此震慑住这些绝望的伤兵和骚乱的人们。他根本没想处治任何人。他和他们一样,心头也充满失望、恐惧和悲凉。他想像拥抱亲兄弟一样,去拥抱这个伤兵排长。

  却不能这样做。他得控制住这绝望导致的混乱局面,他对面前这一切负有全部责任。

  他冷冷笑着,嘴角抽搐着,慢慢抄起了枪,又慢慢将枪端平了,枪口对准了那个铁塔似的伤兵排长。

  这是两个男人的意志较量。

  伤兵排长默默地迎着枪口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身旁残存的篝火已经发蓝,火光映得那伤兵排长的胸膛红中带紫。

  他有些慌了,腿杆抖得厉害。他换了换站立的姿势,力求掩饰住内心的烦乱,方正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他“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将一粒子弹顶入枪膛,右手的食指搭到了冷冰冰的扳机上。

  一个顽强的生命将化为烟云。

  他那颗坚硬的心也必将随着枪膛的爆响被炸个粉碎。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时,突然,一只白皙而有力的手一下子将他手中的枪管举到了半空中。继而,他看到一个女人散乱的长发在他眼前飘。那女人猛一回头,怒冲冲地盯着他看,仿佛要把他的脸孔看出洞来。

  女人是政治部上尉干事曲萍,他挚爱的恋人。

  她叫道:“尚主任,你疯了?现在到什么时候了?还能这么干么?!”

  他冷冷地道:“我没疯!我要让人家知道,我们不是乌合之众!我们是军人!军人要有军人的纪律!你给我闪开!”

  枪管被他猛然抽回了,黑乌乌的枪口重新对准了那个顽强的对手。

  那个对手眼睛里闪耀着鬼火似的光亮,阴森森又吼了一声:“开枪吧!长官!反正老子是走不出野人山了!”

  他没开枪。

  “兄弟,你是条硬汉子,尚某我服气你!可我要你知道,今日死在我的枪口下,并不是你的光荣!作为中国军人,你应该战死在打日本人的战场上,不应该窝窝囊囊死在这里!死在这里,说明你是孬种!你不敢活下去!你害怕比死还要艰难的生存!”

  那铁塔般的汉子像被一枪击中了似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儿栽倒了。他毫不掩饰地号啕痛哭起来,嘶哑着嗓门叫道:“尚主任,我赵老黑不是孬种!我……我赵老黑从关外逃到关内,从军抗战,是为了……为了报家仇国恨呀!吭吭,可咱咋是老打败仗!老打败仗哇!我……我恨呀!我闷呀!吭吭!我负了伤,我……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你们走吧,别管我了!”

  尚武强眼睛湿润了,身子颤抖起来,枪口软软地垂了下来。他摔下枪,扑过去,紧紧抱住赵老黑道:“老赵兄弟,我们不会丢下你们这些伤兵病员不管的!我们是革命军人,日本人打不垮我们,群山森林也吓不倒我们!我们就是爬,也要爬到印度去!”

  推开赵老黑,尚武强又站到高坡上,声音洪亮地吼道:“弟兄们,同志们,我们现在是在异国他乡,今后的一切困难,都要靠我们亲爱精诚的团结精神来克服,为保证顺利完成这次长途转进,现在,我命令政治部各科人员分别情况,重新组合,编成小组,老弱病伤者,由各小组分别照应,一个不准丢下!马上分头准备,争取拂晓出发!”

  尚武强说完这番话以后,骚动不安的情绪渐渐趋向平静,绝望造成的混乱局面也得到了明显的控制。

  二十八岁的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凭自己人格的力量和铁一般的意志创造了一个奇迹。

  那夜焚毁辎重、弹药的火光烧出了一个血雾弥漫的黎明,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在八英里的狭长地带连续不断地响到拂晓,漫山遍野飘散着浓烈的火药味,天空中飘落的雨点都是黑色的。

  齐志钧耳旁老是回响着一个单调而固执的轰鸣。二十二师伤兵郝老四对着自己下巴搂响那致命一枪之后,这嗡嗡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了,焚毁弹药的爆炸声也没能把这声音淹没掉。他想,也许这声音并不是外在的,而是从他怦怦激跳的心脏中,从他爆涌着热血的脉管中发出的。

  他是眼见着郝老四搂响这一枪的。当时,他就站在距他不到三英尺的窝棚另一侧。他见他把枪管压在下巴下,并没想到他会自杀。郝老四又矮又胖,血战同古时,小腿上挨了一枪,他以为他是想靠枪的支撑力休息一下,过去,他也这样做过的:两手压着枪口,下巴搁在手背上。没想到,这回,他自己对着自己搂了一枪!他赶过去阻拦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随着一阵飘渺的硝烟化入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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