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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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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床铺上依然固执地想着堕落的父亲,益发觉着自己有先见之明。前天夜里,她就对父亲说过,善良的愿望并不一定造就善良的事业,有时甚至完全相反。今日应验了。父亲在通电里口口声声要以大道思想造福国家民族,而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水警上船抓人。她认为,不论是抓庄旅长一行,还是抓那个杀死老汉奸傅予之的英雄,都说明父亲已变成了日本强盗奴役中国民众的暴力机器。 感伤的泪水禁不住落了下来。 方鸿浩劝慰道:“苏小姐,莫哭,一切都过去了,船一开,这里啥事都与咱们没关系了!” 她凄婉地点了点头。 方鸿浩又说:“苏小姐,你……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我到《新秩序》做事,确是没办法,老汤是知道的……听说你们要走,我……我再没犹豫,当天就买了船票,这刺刀下的奴隶生活,我……我也不能忍受哇!” 自己父亲都做了日本人的汉奸市长,她还有什么权利责备方鸿浩呢?方鸿浩尽管做了三个多月的《新秩序》艺文主笔,毕竟还没卖友求荣,如今,又很真实地追随她来到了这艘维多利亚女王号轮船上,她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不怪你!不……不怪任何人!我……我只是想,这……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咱们的S市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它为什么不哭泣?为什么不反抗?遍洒中国军民鲜血的土地上,为什么再也放不下一颗正直中国人的良心!是这里被奴役的民众被抽掉了骨头,还是这座陷城丧失了道德贞操?” 方鸿浩怔了一下,极热烈地道:“问得好!这是诗的话题,是当代的《天问》,我可以把它写出来!” 苏萍并不答理,自顾自地说:“最让我不理解的是,像我父亲这种学者,竟也事敌当了汉奸,还说是为了S市民众的利益。” 汤喜根好心地插上来道:“二小姐,甭多想它了,其实,何止一个苏教授,说穿了,人人都在事敌!工厂在为日本人生产,商店为日本人营业,为啥?为着要吃饭么!我和老方为着吃饭,不也去了《新秩序》?!” 苏萍更激动了,噙泪叫道:“肚皮比气节更重要么!古时候,伯夷、叔齐宁愿饿死首阳山,不食周粟,今天,我们国人怎么没这骨气?!如果从日本人进入S市那天起,工厂停工,商店关门,那会是啥样子?!” 方鸿浩似乎意识到苏萍在指责自己,红着脸争辩说:“这……这是不现实的!在任何时候,生存都……都是首要的、基本的问题!气节、精神、道德、伦理之类,是……是在基本生存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才能进入国人头脑中的问题。” “那,人和猪狗动物还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人……人是……” 汤喜根也忍不住了:“二小姐,你的勇敢无畏,我和老方都是极敬佩的,可你刚才的话也太……太绝了!你在租界的洋房里住着,二十年不事敌,也有饭吃,而一般民众早就变成枯尸朽骨了!” 方鸿浩接着道:“是的,斗争要讲求方式方法,也要理智!我相信,只要机会一到,S市民众都会重新拿起刀枪的,日本人用武力征服了这座大都市,却无法用武力征服民心!” 苏萍未被说服,还想再和两位事过敌的朋友争论下去的,偏在这时,舱门口的过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着灰西装的年轻人一路张望着从舱门前穿过,年轻人刚过去,盘查的伪警和印捕便跟过来了。 汤喜根碰了碰苏萍的手臂,紧张地道:“那……那个穿灰西装的年轻人我认识,我……我在大戏院见过的,是伪警官!” 苏萍“哦”了一声,把脸孔转向舱门口,没瞧见那个穿灰西装的年轻人,倒瞧见了匆匆走过舱门前的伪警、印捕。 走在头里的一个伪警,手持白铁皮话筒,边走边嚷,忠告旅客:“检查尚未结束,请各位切勿随意走动,以免发生不幸之误会……” 这么说,危险尚未过去。 苏萍的心又拎了起来…… 周远山看见王学诚时,身边的水警和印捕也看到了。 是水警先看到的。当王学诚出现在二等客舱过道时,水警高喝了一声“站住”,王学诚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水警二话没说,率先追了上去。 周远山只一愣,马上敏捷地作出了反应,也箭一般射了出去。 向王学诚身边跑时,周远山还心存幻想,还希望自己的追赶对象不是王学诚。在他看来,王学诚是机警过人的,做下这么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之后,决不该、也决不会公然出现在这艘外籍轮船上。王学诚此时此刻应该呆在黄增翔的秘密据点里蛰伏起来。 却不料,冲到那人身后,扭过肩头一看,竟真是王学诚。 王学诚呆了,脸色苍白。 周远山也呆了,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同志和朋友抓起来,交给日本人,可当着水警和印捕的面,又不能明目张胆放王学诚走。 急中生智,周远山狠狠地踹了王学诚一脚,将王学诚踹倒在地:“妈的,跑?往哪儿跑?不知道在检查么?!” 印捕操着生硬的中国话抗议:“这是英籍船,随便打人不可以!” 周远山指着倒在地上的王学诚,信口道:“你们不知道,这人是……是个拆白党!别看他西装皮鞋穿着,偏是个拆白党,上个月就诈了我二百块。” 又将脸孔转向王学诚:“怎么样,你也有栽到老子手里的时候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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