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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有点冒险,对不对?冒险也得干!搞我们这一行,时时刻刻都在冒险,绝对安全的事是没有的!”

  看来黄增翔已决心孤注一掷了,哪怕为此再死几个人也在所不惜。又一次悲哀地想到,自己是工具,不做曹复黎的工具,就得做黄增翔的工具。

  他真不甘心,真想按自己一厢情愿的计划干掉面前这位上峰区长,一劳永逸地切断黄增翔与地下党部和有关方面的联系,然后永远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却办不到,也不能办。现在,是他落到了黄增翔手里,不是黄增翔落到了他手里。再说,到目前为止,黄增翔毕竟还没投敌,还在为党国工作着。

  “学诚老弟,是不是害怕了?”

  他忙摇头道:“不!不是害怕!只是想把事情考虑周到些!”

  黄增翔淡然一笑:“该考虑的我全考虑了,我不是曹复黎,我会负责任的!事成之后,门口的汽车把你送到洋浦港码头。码头上停了条船,是挂英国旗的客轮!当夜十一时开香港,船票已订好了,你上船就走,这里的一切全与你无关了,我自会收拾!”

  “区长,您……您不走么?干掉傅予之,S市会闹得沸反盈天。”

  “不,我不走!剩下的同志也不走,只你一人走。你还要给我带份密件给戴先生,探探他的口风。”

  “区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留在这里坚持工作,尽可能地挽回局面。上次我就说过嘛,这里是抗日救亡的地下前线,有信仰,有战斗精神的同志都要留在这里和日伪作殊死搏斗!”

  这话根本骗不过他,黄增翔刚才已说漏了嘴,叫他探探戴先生的口风,大概黄增翔不敢贸然去见戴先生,怕除傅之功抵不了S区机关覆灭之过。

  骤然想到,如果戴先生真认为功不抵过,黄增翔必将投敌。

  “区……区长,兄弟认为,您……您还是应该走,和我们一起暂时撤走,否则是很危险的!”

  黄增翔气恨恨地道:“我豁出去了!不除掉曹复黎这杂种,全面恢复S区的工作,决不去见雨农,你老弟莫说了!”

  见黄增翔说得这么决绝,王学诚心中又生出了另一层怀疑,洋浦港是不是有一艘英国旗的客轮,黄增翔所言的船票存在不存在?会不会是故意骗他?若骗他,那就糟了,黄增翔不信任他,不会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也不会把自己掌握的秘密联络点交待给他——就是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置身的地下室是什么地方?是在租界里,还是在租界外?以后就更不会告诉他了。他完全有可能在事成之后死在黄增翔或曹复黎枪口下。

  几个月前,他根本不会产生这种顾虑,不会把自己的上峰想象得这么卑劣,如今,经历了这许多磨难、风波之后,他把自己的上峰们和团体内部情况都看透了,不能不防一手。

  “区长,那艘英国客轮是明夜十一点开么?”

  “不错的!”

  “船票已订了?”

  “订了!”

  “是不是已拿到手了?”

  黄增翔警觉了:“你问这干啥?我保证你小老弟走得成就是!”

  他不卑不亢地道:“我相信您区长的话,可那船票我要看看,到时走不了,日本人和曹复黎会四处搜捕我的,我不像区长您,有那么多地方好藏身!”

  黄增翔的脸色很不好看:“你还是不相信我嘛!”

  他坚持道:“我一定要看到船票!”

  黄增翔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船票递到他手上:“不要看了,现在就给你吧!英轮‘维多利亚女王’号,二等舱位!路上要用的钱,已装在给你准备好的行李箱里了,有法币、也有港币,还有一份密写报告,到时会有人交给你的,这总该相信了吧?!”

  王学诚原以为黄增翔拿不出船票,接过船票反而尴尬:“区……区长别误会,我……我这也是被弄怕了!”

  黄增翔苦笑道:“是呀!是呀!我们团体被搞成这样子,我这做区长的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不怪区长您,主要是曹复黎太坏!”

  黄增翔总算找到了发泄的题目,破口大骂道:“这杂种迟早不得好死!我黄某人若不让他倒在我的枪口下誓不为人!我要让那些敢和老子作对的人都看看曹复黎的下场!我相信你们都会看到的!干掉傅予之,下一个目标就是曹复黎!”

  黄增翔于这一通发泄之后,恢复了信心,重绷起威严的面孔问:“没什么疑问了吧?!”

  王学诚点了点头。

  “那么,马上开始,演练一下行动计划,看看整个过程需要几分钟,还有什么地方有漏洞,从现在起,我们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准备时间了!”

  §第二十五章

  亭子间昏暗的灯光把三个人影挤压在靠门的一堵墙上,造出了晃动着的黑乎乎的一团。因重叠的缘故,人影丧失了人形,像怪诞的野兽。方鸿浩透过白兴德和汤喜根两个脑袋之间的空隙注意到,怪兽在灰粉剥落的墙上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时而多出一只手臂,时而冒出一个脑袋,一副招摇而愚蠢的样子。他睁大矇眬的醉眼,想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份愚蠢,却没办到,他的身影完全被白兴德、汤喜根的身影盖住了,只是在举杯夹菜时偶尔露出一点,且很难判断是否属于自己。被酒精烧红了的眼睛靠不住,乱糟糟的脑袋也靠不住,以往的良好感觉全没了,恍惚之中,竟觉得真实的自己已不存在,已被压扁了贴在墙上,变成了无从辨认的一团。

  一瓶竹叶青喝掉了大半,长条桌上杯盏狼藉。床铺也弄脏了,半碗残汤泼到床沿边,在刚洗过的被单上渗出了一片油水夹杂的印迹,像一幅不知名国家的地图,上面有蛋花,菜叶标出的山川湖泊,还有点点油星象征着的首府、城镇。床铺是汤喜根的,印上怎样复杂的地图,均与他方鸿浩无关,唯一有关的是他的屁股。头脑尚清醒的时候,他警告自己的屁股,希望它不要倾压在那幅地图上。然而,侵略成性的屁股还是压上去了,他自己都闹不清是什么时候压上去的,反之一切是糟透了。

  方鸿浩清楚,这次聚会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至少对他和汤喜根来说,是最后一次了,今夜过后,汤喜根将搬出和他合住了几个月的这座亭子间,远走高飞到内地去;白兴德也因那份蠢得出色的试卷和亲友关系,做了新民中学的教导主任,谁也不会再到这儿来了。这座阴暗的亭子间以后将只有他方鸿浩孤零零一个人——当然,还有他孤独的诗,汤喜根走后,没有人再恭而敬之地听他吟诗了,他的诗是注定要承受那份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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