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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第八章

  西窑户铺是刘家洼最大的窑工住宅区,也是最老的住宅区,清末光绪年间开小窑时就有人落脚了。它整个儿座落在一块南高北低的缓坡上,象一个衣衫褴褛横卧在地的巨人,头枕着公司南门外日益增高的新矸子山,脚蹬着矿场运煤的铁道线。这里没有正规的房屋,没有宽敞的街道,一切完全是无计划、无规则、自然发展起来的。你家的房门顶着我家的窗口,我家的屋脊突进了你家的院落,一眼看上去,就让人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道路因此而变得极其复杂,莫说外面来的人,就是在这儿住过年把、两年的人,也难免不在糊里糊涂中摸进死胡同,半天钻不出来。公司经理查尔斯先生,有一次异想天开,到西窑户铺巡视,在闻够了汗酸味、尿臊味,鸡鸭圈、臭水塘里散发出来的种种闻所未闻的臭味,并在两次摸到死胡同之后,大发了一通感叹,感叹之精义是:中国人没人管理是不行的,任其发展,只能搞成这个样子!

  这里四处都是草屋、马架,半地穴式的泥棚,站在矸子山的高处看去,就象一堆堆、一片片被人们遗弃的垃圾。人类能够忍受如此恶劣的生存条件而顽强地活着,应该算个奇迹。

  西窑户铺的住户中,靠山窑户居多。这靠山窑户是指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窑工们,这部分窑工和脚下这块土地的血缘关系更近一些,他们的根须就伸展在四乡八寨的乡民百姓中间,所以势力最大。

  靠山窑户在公司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在某种意义上讲,甚至可以决定公司的生产命运,决定公司的兴衰存亡。自振亚以后,历年来的窑工领袖、著名地痞、把头、监工,大都出产于斯。故而,靠山窑户们是颇有些骄傲和自豪的,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在外来窑户面前总时不时地要昂首挺胸,摆出一副包打天下的大伟人状,仿佛以前他们也阔得可以似的。外来窑户中也不乏血性汉子,尤其是那些从山东境内逃荒过来的梁山好汉们,一概地不承认靠山窑户的大地方主义。于是,便开战,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直打得双方头破血流,筋疲力尽,方才收场。就是在罢工之后,靠山窑户和外来窑户之间也产生过一些冲突,只是由于工团压着,没有大打出手罢了。

  在工团中,靠山窑户的领袖们也占了约三分之二的席位,所以,有些工贼不怀好意地挑拨说:“刘家洼工团,实际上是靠山窑户团。”一些外来窑户竟也跟在后面起哄。

  因此,工团就单方面复工问题进行讨论时,这些不利于窑工团结的因素,也势必要带到会议上来。

  出席这次重要会议的工团领袖共计九人,除共产党人李玉坤、罗维仁外,还有以刘广福为首的靠山窑户代表四人,以章秀清为首的外来窑户代表三人。

  晚上九点十分,与会代表全部到齐,广福在土炕的破炕桌上点亮了一盏油灯,众代表围着昏黄的火苗,开始了严肃认真的商讨。

  玉坤、秀清先介绍了整个谈判的情况,就公司和工团双方的力量和形势进行了分析。

  最后,玉坤说:“自‘七·七’罢工到今日,已经五十二天了。五十二天来,刘家洼全体窑工,在我工团的领导之下,顽强奋斗,不屈不挠,致使德罗克尔公司陷入瘫痪。在我们毁灭性打击之下,雷斯特·德罗克尔慌了,象热锅上的蚂蚁,匆忙穿梭于北京、伦敦之间,再三照会执政府外交部、实业部、军政部,阴谋假执政府之手,压垮大罢工。可是,他们失败了,执政府在席卷全国的反帝大潮冲击下,已是自身难保,一时也顾不了这些洋老爷了,德罗克尔被迫让步了,同意了我们的全部条件,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胜利。这胜利在近年来产业工人的工运史上还是没有先例的!因此,我个人认为,我们不必再坚持地方条件,而应该立即复工!殷盼诸位就此展开讨论,达成一致认识。”

  秀清道:“我完全赞同老李的意见。罢工能坚持到今天,并取得这样好的形势,着实不易,我们应该珍惜才是。这叫做‘见好就收’,该收不收就不明智了。谈判当中,公司方面已透出了这样的口风:如果我们再闹下去,致使局面进一步混乱,公司将考虑关闭矿井,撤走驻华人员。这么一来,我们就得不偿失了,一万一千窑工就要长期失业,今日里拥护我们的窑工弟兄,就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娘!我们是一万一千窑工选出的代表,是代表广大窑工利益的,有责任、有义务为广大窑工的切身利益着想!”

  几个外来窑户代表对李玉坤、章秀清的话纷纷表示赞同。地方条件被人们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广福捺不住了,他觉着这颇有些不仗义,有些过河拆桥的味道,说得再重一些,就是叛卖!他以工团领袖的名义,向西河寨父老乡亲,向红枪会的弟兄们发了誓,他要为他发过的誓负起责任,要为贫苦的兄嫂,为那些饿着肚皮捐助罢工的穷乡亲们负起责任!

  广福从自己蹲依的木墩子上站了起来,强健有力的手臂猛的从空中劈将下来,打雷一般地吼道:“我不同意!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单方面复工!我们不能置地方条件于不顾!拍拍胸脯想一想,我们这样做,对得起地方上的父老乡亲么?对得起红枪会的弟兄么?我们罢工五十二夭,他们支援了我们五十二天,捐粮、捐款、捐物,我们罢工能取得今日的胜利,与他们的支援是分不开的!我们千万不能忘记他们呵!我们这块土地上的人最重信义,丧失信义,就会丧失人心!”

  一屋人都被广福讲愣了。

  半晌没人说话。

  过了约有一袋烟的光景,一个靠山窑户代表才磕着手中的烟锅儿,含糊其词地道:“倒也是。广福的话确有道理,人,得凭良心。不过,硬要坚持地方条款么,这个……这个,怕也难!”

  这代表的话没说完,一个年逾五十的老窑工旗帜鲜明地站出来了。他也是一个靠山窑户:

  “我赞成广福的意见!过河拆桥的事,我们不能干。刘家洼窑工七、八成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和地方上的关系非同一般,单方面复工会生出是非来的!我们应该就地方条款,和公司的英国鬼子据理力争!……”

  秀清火了,激动地挥着手:“我们不是没争过!从天津谈到刘家洼,从七号谈到今天,我们争了,吵了,干了,有时连桌子都他妈的掀了!你们知道么?我们在天津不是逛窑子的,是把脑瓜儿别在裤腰上拼命的!没有这番争斗,今天的局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们甭老站在靠山窑户的立场上讲话好不好?!”

  广福被激怒了,脚一跺:“怎么能这样讲话?!你们拼命,老子们就睡大觉了?不也在拼命么!厨师工会会长刘二孩不连命都拼掉了么!我们站在靠山窑户立场上讲话又有什么不对的?!”

  “这工团不是靠山窑户团!”

  “日你娘,这是工贼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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