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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广福却坦然得很,他决不相信此次赴会有什么生命的危机。他是西河寨的人,是西河寨的父老乡亲看着长大的,他强健的身体上流淌着西河寨刘氏家族的纯净血液,他的兄嫂、姐妹至今还生活在那残破的寨圩子里。他相信,即使乡矿关系彻底破裂,西河寨也只能是他的庇护所,而决不会是埋葬他的坟场。况且,罢工至今,他刘广福从未做过一桩对不起父老乡亲的事,他没有理由为自己的生命担心。养育了他的西河寨,是宽厚而讲情义的,是值得信赖的!

  广福没让大批纠察队员护卫,仅带了两名西河寨的窑工一路同行,就象早几年上窑回家一样,随随便便,轻轻松松。

  德罗克尔公司接办刘家洼煤矿那年,广福的老母亲因病身亡,乡间先闹土匪,后闹红枪会,三天两头打仗,人心惶惶;广福无田无地,便辞别兄嫂,合家迁到了刘家洼的西窑户铺,认认真真做起了窑工,和祖祖辈辈居住的西河塞分手了。

  然而,这分手却是表面的。尽管他身在三百米深的地层下,尽管他已将合家生计寄托在小小的煤镐上,可乡间的一切,无时无刻不让他惦念、挂记。久旱无雨时,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龟裂饥渴的土地;暴雨大作时,他便惦记起寨子里那低矮的茅屋、破败的寨墙,担心着山洪冲毁田间的收获。他清楚地记着和土地上的收获密切联系着的一切节令,什么时候该耩麦,什么时候该翻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叨唠出来,不管是在地层深处的煤洞子里,还是在窑户铺的豆油灯下,不管有人听没人听。

  他也时常回家——尽管这家已不存在了,每逢走出矿区,走到散发着淡淡的泥土的腥味的田埂上,他就会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土地,从未离开过西河寨老家。在这时刻,和土地分离的那段实际的空白便不存在了,昨天劳作在这块土地上的他,就和今天用赤裸的脚板亲吻着土地的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他又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

  和许许多多窑工一样,他的最高理想,依然是做个有地种的农民。他从骨子里不信任那巨兽般的矿井,他知道,终有一天,这巨兽的血盆大口会活活吞了他。即使他本事高强,能躲过矿井下的一切噩运,不被矿井吞掉,也难保在精力耗尽,年老体衰时,不被这无情的矿井抛弃。挖煤是年轻人的事情,是男子汉的事情,而一个人决不可能一辈子都年轻,一辈子都当男子汉的。为了不在今后的某一天饿毙街头,唯一靠得住的,还是土地!

  他要攒钱买地。

  希望却一次次破灭了。德罗克尔公司接办刘家洼时,正值饥荒,劳力资源极其充足,公司便把工价压得极低,挖煤外工,每工比兴华公司时期低八分,仅二角八分。广福没有埋怨,没有泄气,没有认为定工价不合理。他一天下两班窑,把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精力无保留地抛进了深深的矿井。拼死拼活干了两年,终于积攒了一些钱,能买三亩薄地了。可就在这时候,一次片邦,砸伤了他的腰,使他卧床三个月,不但用光了全部积蓄,反而欠下大柜十几块钱小债。伤愈上班之后,他又从头干起,拼了一年半,还清了旧债,再一次有了一点积蓄,老婆又出了意外——她在新矸子山上拾炭,被山顶倾倒下来的矸石埋上了,险些送命……

  直到这时,广福才感到世道不平,命运不公,才开始怀疑自己每日付出的血汗,和得到的二角八分钱的工薪是否合理。他喝上了酒,学会了打架,懂得了仇恨。他打了几次恶架,被公司巡捕房的印度巡捕关押过……在刘广田去世之后不几年里,广福又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窑工弟兄的又一个“二哥”,代表刘氏家族,取得了靠山窑户首领的地位。

  “五卅”沪案爆发后,李玉坤等人来到矿区宣传反帝,首先通过熟人关系找到了广福。广福和玉坤、罗维仁二人只谈了一次话,便发下誓言,要和玉坤他们合伙,把德罗克尔公司捣个底朝天。玉坤、罗维仁提出的增加工薪、缩短工时,出了工伤由公司包薪包医的罢工条件,实在是广福梦寐以求的,若是真能这样,广福买地的愿望不出三、五年定能实现!

  于是,便闹腾起来了,办夜校,办工团,搞罢工,闹得不可一世的英国人屌法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大井被淹!广福认为,这一切都没有错,他争取的既是自己的利益,窑工的利益,也是在为这块土地上的所有穷人争取利益。设若罢工胜利,工薪提高一倍,以后那些因破产而下窑的乡民们,也会得到实际的好处。

  从哪方面讲,他都没得罪这块土地,没得罪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他问心无愧。他决不相信工团代表和公司谈判有什么不利于乡民百姓的地方,也决不相信李玉坤、章秀清他们会置乡民百姓的利益于不顾,单方面结束罢工。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个做委员长的也决不会同意!

  他要把这些想法告诉乡亲们,让他们不要听信街面上的谣言,要相信他,相信工团,相信刘家洼那原本来自乡间地头的一万一千窑工们——他的兄弟们!

  然而,广福却没想到,在西河寨村头迎接他的,竟是红枪会威武的枪阵。

  西河寨是三县红枪会的发源地。民国九年,饥民暴动之后,地面在一夜之间混乱起来,匪患不断,青泉县境内竟有大小匪团十余伙,窝村窝寨二十余个。这些土匪明火执仗,绑票派款,答应稍有迟缓,即烧房杀人。乡民们在此情况下,被迫组织红枪会,进行武装自卫。

  这红枪会的发起人便是刘顺河。

  刘顺河有个远房亲戚是河南某县红枪会的传道师,顺河便在这位传道师的指点下,先打枪头子,后置白巾、皂靴。一应物品备齐之后,红枪会便在西河寨寨楼上设坛焚香,正式成立。

  红枪会成立不到两个月,适逢县西两伙土匪联合打劫,双方接火交战,红枪会大获全胜,一时名声大振,许多村寨纷纷派人联络,请顺河点拨。

  顺河正愁红枪会人数太少,不足以和县境内所有大兵、土匪抗衡,欣然应允。到得十年秋末,县内、县外,红枪会势力已达四十八个村寨。其时,许多富商、乡绅、前清遗老、知名人士,也插足进来,企图借这支民间武装保护自己。青泉商会会长周叔衡,就是这时介入红枪会的。

  十一年五月,红枪会已形成了组织严密的武装集团,参加人数已逾五千。红枪会最高领导为总团长,亦称总老师,其人便是刘顺河。总团下设团,一团管十村红枪会;每村设有红学,学有学董。平日,大都各自为政,习枪练武,一遇险情,传帖联络,八方支援。

  红枪会崛起之后,土匪大部绝迹,世风颇有好转,故而,县府衙门也乐得如此,对其行动,不加约束,你就打死三、五个人,他也不管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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