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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狼狗高桥歪斜着身子依在竹凉椅上吃刨冰,铁勺把搪瓷茶缸里的刨冰屑搅得沙沙响。两个日本兵没吃”他们电线杆似的立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弟兄们的胸脯子。高桥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两个日本兵也站在阴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六号大屋的弟兄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鬼。他们回到阎王堂,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高桥太君瞄上了。

  高桥太君不相信张麻子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阴谋。

  在高桥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阴谋的意味。而他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这些阴谋撕碎、捅穿、消灭!

  张麻子昨日向他告密,今日就被砸死了,这不是阴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者是张麻子呢?谁告诉他们的?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严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暴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四月里,西严炭矿的火药库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神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这迫使他不得不当众处决一个狂妄的家伙。那家伙临死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强盗迟早得完蛋!乔锦程、何化岩的游击队饶不了你们!”他们竟知道矿区周围有游击队,竟能叫出乔锦程和何化岩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他们的?!

  吃完了刨冰,身子依在凉椅上换了个姿势,阴阴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褛褴的阴谋家们,高桥太君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说嘛!唼?统统地说出来,我的,大皇军的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没人应。

  站立在暴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高桥太君从凉椅上欠起了身子,按着凉椅的扶手,定定地盯着众人看。看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他在王绍恒排长面前站住了:“你的,你的说,张麻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王绍恒垂着脑袋,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背,喃喃道:“太君,我的不知道!窝子里出事时,我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不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唼?”

  王绍恒艰难地摇了摇头:“我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张麻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八格呀噜!”

  高桥太君一声怪叫,一拳打到王绍恒的脸上,王绍恒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高桥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你们的阴谋,我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我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高桥太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高桥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高桥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作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刘子平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

  当高桥走到王绍恒面前,逼问王绍恒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他觉着自己是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王绍恒站在孟新泽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王绍恒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王绍恒小山一样的鼻梁,他甚至能听到王绍恒狗一样可怜的喘息。高桥的脚步声在王绍恒身边停下时,他侧过脸,偷偷地去瞧高桥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王绍恒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结束了,他的一桩买卖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王绍恒的怯弱,断定王绍恒斗不过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他佩服高桥太君的眼力。高桥这王八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王绍恒,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他不恨王绍恒,一点也不恨。他和王绍恒没有冤隙,没有成见,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甚至可怜他。他决不想借日本人的手来折磨一个怯弱无能的弟兄。当那个恶毒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际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其实,按照他的心愿,他是极希望高桥太君好好教训一下田德胜的。田德胜那畜生不是玩意,依仗着力气和拳头经常欺辱他。可他很清楚,田德胜是个不怕死的硬汉子,高桥太君和他的狼狗无法粉碎他顽蛮的意志!高桥太君从那畜生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

  突破口在王绍恒身上!

  王绍恒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王绍恒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王绍恒和孟新泽都是一〇九三团炮营的,素常关系很好,孟新泽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王绍恒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王绍恒竟不讲。

  愚蠢的高桥竟用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王绍恒混账!

  高桥更混账!

  这一对混账的东西把本应该结束的事情又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了,他被迫继续站在这杀人的烈日下,进行这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

  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糊糊的脸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过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脚下干燥的土地湿了一片。头上暴虐的烈日继续烘烤着他可怜的身躯,仿佛要把他躯体内的所有水分全部榨干。使他变成一条又臭又硬的干咸鱼。那种生了黑虫的干咸鱼他们常吃,有时会连着吃一两个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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