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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老五对玉环很热乎,一口一个“姐姐”的喊着,就仿佛亲姐妹一般。玉环心下瞧不起老五,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就拿她当小姐一样对待,且对老五说,百顺从小就没了爹娘,她这个姐姐也没尽到心,想想总是很惭愧的。老五说,不哩,百顺能有今天,姐姐已是不容易了,还愧个啥?又说,百顺也是好的,时常讲起姐姐的好处,只那老六不好,常挑拨他们姐弟的关系。玉环便问:“老六都说些啥?”老五道:“能有啥好话?我不学给你听了,学给你听你准生气。”玉环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怪不得老六,要怪还得怪百顺,百顺不和人家瞎扯,人家咋能知道得那么清楚?”老五说:“姐姐的心也太善了,那老六真是很不好哩,尽教百顺吸大烟、赌钱,还教了百顺许许多多诈人的小勾当。最不可容忍的是,老六不把百顺当人待,在床上叫百顺干的那事呀,简直让人说不出口。”老五说得激动,声音不由的大了,也忘了场合,桌子这边的百顺和方营长都听见了。

  百顺本不想和老五争什么,可老五说得太那个了点,连他和老六床上的事都说出了,百顺方觉得不可容忍,遂插上去道:“姐,你别听老五瞎说,老六挺不错的。”老五不高兴了,眼皮一翻:“哟,又伤你心头肉了?看你急的!”百顺对老五、老六都是不敢得罪的,忙又向老五扮笑脸说:“不是,不是,我和老六原就是应付,可你这嘴也太损了。”老五道:“不是我的嘴损,是老六的心损,她凭什么不让你见我?你是她赁下、买下的?她在你身上花了钱不错,我在你身上花得更多!你瞅瞅,你从头到脚这一身,啥不是我买的!”百顺不敢做声了,看看方营长,又看看姐姐,一副无奈而可怜的样子。

  玉环不曾想到,坠入风尘的老五竟会这般猖狂,拿百顺像讨饭的叫花子一般对待,百顺偏又那么不争气,一时间对百顺和老五都是又气又恨的。最终,玉环还是暂压住对百顺的火气,把脸转向老五道:“你说清楚,百顺合共花了你多少钱,我这做姐姐的一并替他还了,省得整日受你们的欺负。”老五原想讨玉环的好,并想凭借玉环的力量把百顺从老六身边完整地拉过来,一听玉环这话,呆了。玉环偏逼上来说:“别不好意思,说个数吧。”老五这才哭了,一边哭,一边扑到百顺身上,用拳头打着百顺的胸脯,委屈地道:“你问问百顺是这意思么?我……我是气不过老六,才……才无意说出这话的。”百顺连连点头予以证实,方营长也在一旁劝,玉环才作罢了。

  吃酒时,老五又向玉环赔不是,要玉环别往心里去。玉环心里还是窝着火的,想再说几句难听的话刺刺老五,给老五留下点教训。可见老五一直把酒杯捧在面前,给她敬酒,心便软了,觉着这老五还算是老实的,便没再说啥,把老五敬的酒喝了。

  老五见玉环把酒喝了,才对玉环道:“姐姐,我和你实说了吧,我和别的男人是逢场作戏,和百顺却是真心好的。”

  玉环说:“你和百顺既是真心的好,就得有个长久的安排,总不能和百顺老在小白楼泡呀。”

  老五点点头道:“姐姐说得是,我也想早日挣脱这苦海,只不过……”

  “不过啥?”

  老五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了。”

  玉环揣摸,老五不愿说的必是钱财问题,赎身得花钱,他们姐弟没钱,说啥也是无用的。转而又想,就是有钱是不是就为老五赎身也很难说。一来不知弟弟是否真中意老五;二来也不知老五可能帮她把百顺培养成人?她可以不计较老五的风尘出身,却不能不计较复仇的大业。本想把这意思说出来,探探老五的口风,可话到嘴边还是停下了,觉着自己既无为老五赎身的钱,又无为老五赎身的心,还是不说的好,遂把这话题甩到一边,扯起了别的……

  这日的酒喝得还算顺和。

  嗣后没多久,张天心的安国军第三师在马山倒戈,第三师师长白富林通电宣布忠诚三民主义,率全师官兵参加国民革命军。张天心震怒之下,出动两师一旅南下讨伐,转眼间马山一线成了战场。马山附近的汤集,因扼据铁路线,也成了双方争夺的军事要地,先是白富林的新七团占了镇子,扒了镇北的铁道;后来张天心的人马过来了,日夜攻打,还向镇子里开炮,大半个镇子被炮火轰平了,炸死不少人。镇中百姓一看不好,这才四下里逃散开去。

  汤副旅长带着太太并两个伙计,携着大包袱小行李,满身灰土到了省城,模样实在够狼狈的。汤副旅长一见玉环的面便说,原以为省城这边要大打一场,不曾想,倒是汤集打上了,真个是人算不如天算。玉环很高兴,和汤成一起,上上下下忙着为汤副旅长夫妇张罗,且道,叔来得正好,我有好多事都要和叔商量哩。

  安歇几日后,玉环把方营长带来让汤副旅长夫妇见了,又把百顺和小白楼老五、老六的事都说给汤副旅长听了。汤副旅长对方营长很满意,夸玉环眼力不差,这夫婿选得好。对百顺的事,汤副旅长没感到吃惊,只轻描淡写地说:“百顺不学好也是自然的,我早就和你说过,他不可指望。”又道,“百顺当初真该在戏班子里学戏的,他热戏,又有嗓子、有扮相,没准就能唱红半边天。”玉环名义上是为百顺,实则是为自己辩解说,“百顺也还没定形,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就学做贼。日后若是能有个上心的女人管着他,再让他多学学方营长,或许还会有出息,为父报仇也还能有指望。”汤副旅长偏摇头。玉环只当没看见,又说,“现在我也看开了,报仇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需得有耐心,我是有这份耐心的。”汤副旅长这才点头道,“能这样想就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有这份孝心,能尽其力,谋其事,那么,不论成与不成,都对得起你爹了。”

  最后,汤副旅长很郑重地看着玉环,和玉环说:“你和百顺都大了,有一桩事叔得和你们说了,哪日你把百顺叫来,我当着你们姐俩的面说。”

  玉环道:“百顺在不在都一样,叔,你和我说便是。”

  汤副旅长想了想,和玉环说了:“我和你爹的关系,你们知道,那是割头不换的。你爹在时,我和你爹已留了后路,我们都知道自己不能老这么杀来杀去的,到老总得有个归宿,就聚了一笔钱做生意。你爹那时是旅长兼镇守使,一来公务、军务都是很繁忙的;二来也要避嫌;就让我干,我用那笔钱和人合伙在徐州办了个胰子厂,这二年又办了这家货栈,自然,也在汤集老家买了些地。”

  玉环很吃惊:“这事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娘死时也没和我们说过。”

  汤副旅长道:“你娘对这些事全不清楚,你爹当时没料到会在溪河送命,啥事也没能和你娘交待。”

  玉环道:“叔,你真是好人,你今日不说,这事谁也不会知道的。”

  汤副旅长笑了笑:“老天知道,咱不能欺天呀。再说了,你爹那钱也是为你们孤儿寡女预备的,我这做叔的也不能欺负你们嘛。”

  玉环说:“叔把俺姐弟俩抚养大了,就是尽到了心,这钱不钱的就不要提了吧。”

  汤副旅长说:“正因为你们大了啥事都得花钱,叔才得把你们应得的那半还你们。玉环,你听着,原来我和你爹合共的本钱是八万七千块,现在呢,已翻做三十来万了,还不算汤集的地。这主要是胰子厂赚的,这货栈不行,一来开张没多久,二来汤成也胡闹。你们到省城来时,我原想把货栈整个交给你们的,想想还是没敢,怕你们撑不住。这三十万有一半便是你和百顺的,你们啥时要用,都可到账房去支。历年的账目也都在,你们没事时不妨查看一下,当然,这钱你们若一时用不上的,叔就给你们在账上存着。”

  玉环道:“那就放在那吧,我们都用不着的。”

  汤副旅长笑了:“咋用不着,和方营长办婚事不要用么?百顺成家也要用的。”

  玉环不做声了。

  汤副旅长又说:“百顺不能这么下去,年纪轻轻的,总得干点啥,跟汤成学不了好的,他要是乐意,就让他到徐州胰子厂去做协理吧,也算有个正经事干。”

  玉环觉着汤副旅长考虑得周到,已想答应了,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心想,父亲到死都对得起他们,她和百顺更得对得起父亲。她认定百顺去了徐州,报仇的事就更无希望了,因此便道:“胰子厂的事,以后再说吧!”

  汤副旅长猜不透玉环的心事,也就没再坚持。

  末了,玉环对汤副旅长说:“关于这三十万的事,叔最好还是不要和百顺说,父仇不报,百顺不能花这笔钱,我也不能花。”

  汤副旅长挺为难:“我不和他说,只怕他日后会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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