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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没人看见。桥头上的弟兄们没看见,坐在车上的太太和小女儿也没看见。在桥头那帮重义气的部属弟兄眼里,他依旧是威严的军长;在太太和女儿的眼里,他依旧是威严的丈夫和父亲。他在方面军司令部,在那难堪会议上的一切。他们都不知道。

  其实,他真该好好哭一场。哭出来心里会痛快些。男儿有泪不轻弹,实是未到伤心处。这话,他今日总算体会到了。对那帮和他一起谋划反正的同党,他真是伤透心了。这帮靠他一手栽培爬到高位上的家伙,一看到他失势,马上扎到了老龙怀里,远不如手枪团的那帮弟兄。申双英竟聒不知耻地取他而代之,做了军长。老龙干得绝,他那帮同党干得更绝;老龙脚踏重庆、南京两只船;他那帮同党也脚踏他米传贤和龙国康两只船。

  当然,凭心而论,对这次流产的反正,他也是抱有私心的,确有搞垮龙国康,执掌第七方面军的意思。但他这意思并没有错,他执掌第七方面军,是要把七方面军拉到重庆方面去,为中央的光复做事情,不是象龙国康那样,看风使舵耍滑头。可中央偏就信不过他,偏就下令不准在七方面军搞策反,他一片真心可对天,天却不理不睬,结果,他就落到了卷铺盖告别军旅生涯的这一步。

  他也怪,几个月前和申双英他们谈反正时,那么慷慨激昂,真觉着自己是抗日英雄,为啥到了龙国康面前会变得那么不堪一击?为啥老龙一道破他的私心,他就垮下来了?看来,他本不是英雄,骨子里也还不够卑鄙。如果他是英雄,任何危险的气氛都不该压垮他。如果他能更卑鄙一些——至少卑鄙到老龙的程度,也会把那点小小的私心视为正当的谋求,坦然面对老龙的怒喝。他的失败,既因为老龙的狡诈,中央的糊涂,也因为自身的善良和软弱。最初构想反正宏图时,他甚至没想敲掉老龙。

  确是软弱。他无论如何不该当着那么多混账部下的面,给老龙下跪。如果知道老龙不会杀他,他决不下跪,决不。这桩丢脸的事根本不该发生。他当时是吓糊涂了,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忘了自己是个军长,忘了自己是向中央而不是向共产党反正,忘了自己和李汉铭的关系。老龙咋敢杀他呢?杀了他没法向李汉铭交待,也没法向中央交待。他向中央反正,老龙把他杀了,老龙这曲线救国是啥货色就一清二楚了。他这次和黄少雄那次不同,黄少雄的账可以往日本人的头上推,他这笔账却无法向日本人头上推,而且,黄少雄是轰轰烈烈干起来了,他最终还是纸上谈兵,没动干戈,老龙根本不可能杀他。

  真跪冤了。

  世事实难预料,人心不可揣摩,由此而忆及以往,觉出了天大的荒唐,仅仅七年前,国军众多将领们还人心思降,个个眼望南京,高歌“和平救国”,倡导“思想决战”。仿佛各部开上抗日前线都是迫不得已,都是受了重庆中央的欺骗。如今,又整整翻了个个儿,甩了南京瞄重庆,一齐拥护起重庆中央来,好象个个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羽,为国家、为民族不得不做汉奸。真弄不清他们这其中的神神鬼鬼、真真假假。他们的应变和适应能力太强了,后人书写这段历史时恐怕很难找到一两良心、半星天理。

  他还是讲天理良心的。不管有多少私心,不管当初为保存实力如何投降,他毕竟是在日本人还大兵压境的情况下着手反正了,而且,为这场流产的反正付出了前程的代价,这是做为一个良知未灭的中国军人稍可自慰的——当然,这样的引退也许并不是坏事。前时听说,法兰西的贝当元帅已被法兰西最高法院逮捕审讯。老元帅自动从瑞士到法兰西自首,依然不为法民所谅。他留在伪军职上迎接光复,只怕下场也不会好。老龙领着大家奔的那个好前程很值得怀疑。没准中央回来,站稳脚跟,马上就会收拾龙国康们,清算他们当汉奸的罪恶。

  到那时,机会会重新来临,他、黄少雄都将成为英雄,载入艰苦抗战的史册,而老龙和申双英这帮家伙却要象法兰西的老贝当一样,进监狱,上绞刑架……

  苦涩的脸上有了些笑意,及时记起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的前贤警句,自觉着悟透了一层人生。

  面前是一片沉入暮色的田野。晚霞将天空压得很低,黄泥大道从飞转的车轮下和踏踏的马蹄下向前方伸延着,仿佛时刻可到天地的尽头,又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路两旁田野里的麦子翻起了波浪,如涌如潮。新麦的香气和着泥土的气息,一阵阵随风飘来,使他突然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情感,一种对田原、对土地的深深眷恋。他不禁眯着眼睛追忆起往昔的农家生活,想象着自己如何赶到界碑店,如何上火车回到江南老家,面对第一次收获……

  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是收获季节的一个傍晚。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载满收获的土地上,突然冒出了十几条庄稼人装束的汉子。汉子们手里攥着明晃晃的枪,有长有短,有的还上了刺刀。驾车的王老汉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汉子们手中的枪就“砰砰叭叭”地响了,受惊的马东挣西窜,转眼功夫就把大车拖翻在路旁的河沟里。他从河沟里爬上来,浑身湿淋淋的,没来得及找到那支二十响,汉子们已冲到面前,用刺刀对准了他的胸膛。

  他很惊慌,也很意外:“你……你们是哪部分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道:“抗纵除奸团,今个儿,来和你这老汉奸结账了!”

  他不信,抗纵的游击区域在自集城东北一带,柳河至界碑店一线从未出现过抗纵的人马。

  “你……你们瞎说!”

  络腮胡一脚将他踢翻在沟沿上,“哗啦”一声,拽开了枪栓,拍着枪托道:“瞎说不瞎说,你去问它吧!”

  刚从沟底爬上来的女儿,哭喊着抱住了络腮胡的腿:“我爸爸不是汉奸,他……他是被龙国康赶出新六军的……”

  络腮胡眼皮一翻:“他们狗咬狗的事老子管不着,老子们只知道对这些罪大恶极的汉奸格杀勿论!”

  女儿呜呜嘤嘤地哭:“我求求你,求求你们,他……他真是好人!”

  络腮胡问:“什么好人?杀中国人的好人?为鬼子效劳的好人?小姐,你知道五年中有多少中国人死在他们手里?”

  他冤枉极了,大胆地争辩道:“那……那不怪我!要怪日本人,怪龙国康,我……我们也是执行命令,没办法!”

  络腮胡手中的枪刺抵到了他的胸脯,穿透了薄薄的绸布大褂,扎进了他的皮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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