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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里面是一间书房。进了书房,贺绍基便轻轻关上了房门。刘继业将一封西严地下党要求贺绍基制止炸矿,保护矿区的勒令信递给贺绍基。

  贺绍基接过信,先鉴定了一下信纸右下方的鲜红印记,而后,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信是复写的,措词十分强硬。信中声称:如贺绍基拒绝执行地下党的这一勒令,西严地下党将发动矿区工人采取非常措施,直至武装解决!

  贺绍基大为震惊,他决不能,也决不愿接受这种耻辱的城下之盟!即使中国公司董事会能接受,他个人也不能接受!

  刘同志却认为这是十分宽大的,他道:

  “贺先生,这是人民给你的一次机会!唯一的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和人民站在一起,尽力尽心地保护矿区,人民将不追究你过去的滔天罪行……”

  贺绍基再也忍不住了,不禁凄然反问道:“我贺某究竟有什么滔天罪行?难道搞工程有罪么?恢复矿区生产有罪么?你们口口声声代表人民,可正是矿区的人民要求恢复生产的,这难道是罪恶么?”

  刘同志义正词严地道:“你不要狡辩!我们共产党和矿区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罪恶都记在我们的帐上了!你不为国民党反动派卖命效力,何以成为他们的英雄?嗯?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国民党陆军部的接收委员?嗯?你是不是反动资本家纪湘南的忠实走狗?嗯?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和人民站到一起,保住矿区,否则,必将是死路一条!我劝你三思!”

  刘同志为了给贺绍基一个深刻印象,从怀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将那封勒令信连同匕首一起,猛的插在写字台的桌面上,而后,扬长而去。

  贺绍基完全绝望了,他突然明白了,共产党接管矿区,对他,对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意味着什么。

  十一月十六日,新二十六师撤出西严矿区,爆炸司令宋大来仅在田屯、西严废弃之老井进行了爆炸之后,带着中国公司奉送的美钞、金条,仓促南逃。

  新二十六师撤退的翌日,矿区周围几千乡民突然拥入西严,抢占矿区,声称:要和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算总帐……

  §第九章

  象江河决口,象雪山倒塌,象大地陷落,一个旧世界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崩溃了。代表这个旧世界的法律、秩序、道德、伦理,以及一切的一切,也随着这个旧世界的崩溃而失去了自身的依附。崩溃带来了空前的混乱,带来了剧烈的骚动,带来了这个旧世界自身矛盾的最后爆发……

  中国国民党输掉了这场以中国共产党为对手的决定其命运的战争,输掉了对一个幅员辽阔的文明古国的统治权,输掉了决定历史的又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而历史,正是因为这场历时三年的国内战争,急剧揭开了新的一页。

  在西严矿区,这一页历史的揭开,是以八千乡民向田屯、西严煤矿,向现代大工业的气势磅礴的进军为前导的。

  新二十六师的最后撤退,造成了西严矿区政治权力和军事力量的真空,早已窥视矿区,并且善于寻找机会的乡民们,终于在新旧世界交替的空白中找到了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的最好的机会,毅然决定,进军西严,占领矿区,把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历年来积欠他们的权益、财产夺回来!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所依靠的那个党国已经垮台,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以这块土地主人的名义,和这家万恶的公司算算总帐了!自民国十年开矿以来,这家公司欠他们的够多了!现在,不把这笔帐算清,更待何时?!他们不怕即将接管矿区的共产党,他们知道,共产党是最主持公道的,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不是富人的党,共产党是杀富济贫的,共产党到了矿区,也只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讲话。

  最先想到占矿的,是北王村王氏家族的三老爷王广禄。王三老爷认定,新二十六师一撤,国民党在西严矿区就算完蛋了,中国公司势必也要跟着完蛋,所以,得当机立断,赶快下手,为族中兄弟爷们抢下一块地盘。这许多年来,因开矿的关系,北王村的土地塌陷了两千多亩,如若不抢下一两座出水大井,这惨重的损失就没法弥补了。族中几个上年纪的长们一议定,全村老少爷们都动了手,连夜往西严镇上赶,路上打着灯笼,挑着火把,仿佛赶大集一般热闹。

  北王村一动,矿区周围十几个村寨全动起手来了,而且,颇有创造,有的村不但出动了全村的青壮年男人,连老婆、孩子、大骡子、大马、拉车的叫驴、成群的牛羊,全给赶来了,好像游牧部落的大迁移。

  西严矿区陷入了空前未有的混乱,一群群绵羊“咩咩”叫着,把西严镇以经纬编号的街巷挤得插不进脚;一头头叫驴,甩着蹄儿在煤矸碴铺就的街面上撒欢;一匹匹大骡子、大马对着西严矿大门引颈长嘶。原本就灰蒙蒙的小镇子,愈加肮脏不堪了,充斥在空气里的,除了原本就有的煤尘、烟灰、浮土,现在,又夹杂了农民弟兄的汗味,骡马驴羊的尿味,以及许多说不上来的骚臭味。一时间,这弹丸小镇的热闹气氛,决不亚于任何一个大都市。

  对这气势磅礴的进军,中国公司矿警队和工人护矿队全力进行了阻挡,而且,这阻挡最初是有效的。田屯、西严的各个矿门关闭了,护矿河上多年没拉起过的吊桥拉起来了,西严东大门的炮楼上甚至架起了机枪。他们也忍无可忍了,准备和他们的农民弟兄动点“真格的”了。

  农民弟兄也不傻,他们一改往日动辄动武的恶习,几个大村的头面人物一商量,决定以柔克刚。他们先是亮开嗓门喊话,声称自己是共产党派来的,要矿警队缴枪投降。继而,又对工人护矿队喊话,说是工农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只要放下吊桥,打开矿门,两边即可相安无事,公司财产,可由工人代表和农民代表共同分配。

  矿警队首先被唬住了,老老实实把支在炮楼上的机枪收了起来——他们可没有胆量打共产党,天王老子叫他们打,他们也不敢!接着,工人护矿队也软了下来,他们也不敢下令向农民弟兄开枪。工人护矿队和矿警队提议,要农民弟兄派代表进矿谈判。

  于是,又是一场谈判。

  不料,就在这谈判过程中,八千农民弟兄和他们的妻儿老小从四面八方涉水越过护矿河,扑进了西严矿内。

  农民弟兄以不流血的形式占领了西严煤矿,而与此同时,围攻田屯煤矿的农民弟兄也发动了武装攻击,结果,被击退。在田屯矿吃了苦头的农民们听说西严矿门被攻开了,也转身扑向西严。

  聚集在西严镇上的骡马、人群山呼海啸般往西严矿内涌,其场面,其声势,其规模,都为这块土地开矿以来所未有。这不是人群,这是可以吞没一切的大潮,是由一个决了口的江河里喷涌出来的大潮,是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无法控制,无法疏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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