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黑色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一〇


  最后,贺绍基苦笑一下道:

  “其实,外工工会公司不承认,人家也要成立的,而且,到时会和公司形成对立!我允许他们成立工会,只是表示了公司的友好态度,至于社会福利部给不给他们注册登记,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而成立工人护矿队,则是为了牵制矿警队和宋孟春这帮地痞!不断盗卖公司器材、产业的,就是这帮混蛋!”

  牛苏青不好说什么了,他只是个主管接收事务的副总经理,接收工作完成后,他在中国公司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对煤矿的工程技术、经营管理他一概不懂,也就不敢过问,况且,董事会确曾将整顿西严矿务的全权委托于贺绍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最后一个光临贺绍基办公室的是被大伙儿戏称为贺公大弟子的李凤楼。他和一切矿务均无关系,是照例来进行一个小时的业务学习的。自从接手大井工程后,他每隔一天必得在贺绍基指定的时间里来啃一个小时的《矿井设计》,晚一分钟都要挨骂的。对这位大弟子,贺绍基是很严厉的,他请土木厂的木工做了一个尺半长的竹板子,上面用红漆写着“李凤楼专用”——只是,这板子自从问世尚未挨过李凤楼的手心。

  面对李凤楼,面对一部厚厚的、日文版的《矿井设计》,贺绍基把一切忧愁烦恼都抛到了脑后,忘情地走进了一堆堆数据,一幅幅图表,一页页文字组成的一个宏大的世界中去了……

  这一天,和已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贺绍基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和精力都被他治下的这个煤矿吸干吮尽了。他不明白,究竟是他统治着矿井,还是矿井统治着他?

  翌日,救济专列由上海经徐州驰抵西严矿区。途中,专列遭鲁栖凤匪部袭击,驻守徐西铁路沿线之国军某团团长雷震率部将其击溃,专列进入西严货场时,已是下午三时左右。

  四时二十分许,矿区周围石家寨、北王村、旺泉集之千余乡民在王氏家族三老爷王广禄,阮氏家族族长阮二先生并中共泉河乡党组织负责人刘继贵统领之下,持械涌至货场铁道门外,要求分配救济面粉。

  一时间,形势大乱,一场流血惨剧逼在眉睫……

  §第四章

  西严货场的铁道门内外一片混乱。

  铁道门内,上千名居住在西严镇窑户区的失业外工及其家属,怀里揣着布袋,手里提着篮子,吵吵嚷嚷,要求立即分发救济面粉和其它物品;铁道门外,一群群乡民百姓手持棍棒、扁担、抓钩子,骂着,叫着,要闯进铁道门,抢夺救济专列。

  救济专列已稳稳当当地停在铁道门内的公司专用铁路线上,车上的防雨篷布尚未揭开,百余名荷枪实弹的公司矿警在专列周围组成了一道警戒线,准备弹压任何可能发生的骚动。用重型钢轨造就的两扇铁道门,已在专列进矿后立即封死,货场四周的高墙电网上通了电,正对着铁道门的,日本人修建的炮楼上也晃动着一个个持枪矿警的身影。

  然而,乡民们要尝尝美国洋面的愿望十分强烈,抢夺专列的意志也异乎寻常的坚决。北王村的王三老爷,石家寨的阮二先生都发话了:“抢!谁抢到手是谁的!这年头的事,可不能客客气气!”于是乎,乡民百姓们开始用沉重的道木、巨石,喝着号子撞击铁道门。挤不到铁道门前的老爷子、老太太、小媳妇们,便用血淋淋的恶骂为之助威。胆大包天的青年后生们你踩着我的肩头,我托着你的屁股,一堆堆挤在围墙下面,试图用长长的抓钩子扯开高墙上的电网,从四面八方发起攻击……

  然而,所有的尝试与努力均未奏效。

  于是,头戴破草帽的刘继贵找到王三老爷、阮二先生一合计,决定谈判,谈判不成再打。

  高墙这边救济物品发放委员会的三方官员们紧急磋商了一下,决意接受谈判。代表公司的牛苏青,代表工会的宋孟春和代表失业外工的刘大柱都承认,只有谈判方能避免流血的骚乱,促使乡民们退出西严镇。当地乡民的凶悍好斗,他们是领教过的,民国十四年刘家洼发生的工农之间的火并、械杀,人们至今仍记忆犹新。不过,究竟应该由谁出去谈,却未取得一致意见。乡民们对公司的仇恨已非一日,代表公司的牛苏青显然不宜出面。宋孟春在矿区声名狼藉,曾经帮助日本人拿过不少当地的“土八路”,乡民们对他恨之入骨,似乎也不好出面。结果,牛苏青和宋孟春异口同声,一致举荐刘大柱出面去谈。

  他们知道,刘大柱不但在矿工中,也在四乡民众中有相当的威望,只有他能制止乡民们的狂暴举动——退一步讲,就是制止不住,最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也可以逃脱干系,而把责任全推到刘大柱身上。

  刘大柱却应了。他觉着他有义务为广大矿工,为四乡民众承担这个严重的责任!他知道宋孟春、牛苏青对他没安好心,可他还是应了。

  摆在刘大柱面前的现实是严酷的,也是棘手的,几乎可以说是四面受敌,无可防范。首先,他是中国公司的矿工,必须站在失业工友的立场上讲话,不可轻易把救济面粉分给乡民,这势必要得罪四乡民众。而若要对四乡民众让步,则必然要损害工友们的利益,遭到工友们的一致反对,同时,也会被宋孟春一伙加以利用,诋毁他的声望。更令他不安的是,参与领导这场骚乱的不是别人,偏偏是身为地下党泉河乡负责人的刘继贵,搞得不好,还会造成泉河乡地下党和矿区地下党之间的矛盾。

  然而,也正因为这样,他非出面阻止这场骚乱不可!如今是民国三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七年,不是民国十四年!走上中国政治舞台的日趋成熟的中国共产党人,决不能容忍这种工农之间的矛盾、纠纷再以流血的形式,悲剧的形式来解决。如果不能制止这场流血,就是他的失职,就是共产党人的失职,就是对历史,对人民的犯罪!

  他自信,他有能力解决面临的问题。

  刘大柱是共产党员,而且是苏鲁豫皖特区委员,矿区党组织负责人,这是聪明能干的贺绍基没有料到的。

  苏鲁豫纵队进矿时,刘大柱遵照特委指示,没有在公开场合暴露身份,甚至连苏鲁豫纵队分发的救济煤都没领,公司自然摸不清他的真面目。黄色工会宋孟春一伙对他尽管恨之入骨,但,抓不住他任何“通匪”的把柄,也拿他毫无办法。

  刘大柱在西严矿区确实是赫赫有名。光复前夕,那场历时一个半月,坚持到国民党接收部队进矿的反日大罢工,就是他一手谋划和领导的。日本西严炭矿矿长齐腾曾唆使手下的爪牙打过他的黑枪——那是在西严镇北大岗的新窑户区,他和另一位工友一同开会回来,被齐腾的爪牙盯上了,吃了暗算。他左腿上挨了一枪,那位工友却把命送掉了。凶手是阎王堂的两个二鬼子,宋孟春的把兄弟,他们也被窑户区的工友们当场打死了。从那以后,他名声大震,成了大伙儿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今天他这位英雄所要对付的不是日本人和国民党,而是自己的农民兄弟!这对他来说,不能不是个十分头痛的问题。这块土地的严酷历史告诉他,对工人阶级的许多致命的伤害往往不是来自外部敌人,而是来自内部的盟友之中!民国九年、民国十四年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两场大罢工,不都是这么失败的么?!他也出生于农民家庭,也是在乡间的泥土中长大的,他知道中国农民的伟大,同时,也清楚掺杂在这伟大之中的愚昧和固执!清楚这愚昧与固执的分量!

  他想,在目前这种严重关头,他也许没有力量和那些乡民们的愚昧和固执作战,但,他完全可以说服带头闹事的地下党员刘继贵!哪怕硬压,他也要压服他!他刘继贵首先是党员,然后才是乡民!农村共产党,依然是共产党,决不能,也不应该是农民党!

  从通往西严矿内的小门出了公司货场,刘大柱叫人把刘继贵叫到了经三路五号茶馆里,狠狠将他训了一通:

  “继贵同志!你这不是胡闹么?!事先招呼都不打一个,一下子带着千把号人扑过来了!你们就是这样干工作的?!你们把斗争矛头对准谁了?!你们是不是要再制造一场工农惨杀的痛剧?简直是岂有此理嘛!如今,九千失业外工饥寒交迫,哭告无门,这些救济面粉可是救命的呵!就是不讲什么党的原则,咱们也得拍拍胸口,凭点良心吧?啊?再说,你们这样一干,我们矿区地下党将如何应付局面?你们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们这点可怜的资本搞光才算完?”

  刘大柱一口气讲了许多。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