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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他有点奇怪,当二牲口暴打胡德斋,硬迫着胡德斋将他驮起的时候,他在二牲口身上发现了一种压倒一切的威严。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二牲口除了挨打,从未打过人,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个窝窝囊囊的二牲口!人身上有多少宝贵的东西被平庸的生活遮掩了呵!一时间,他有了一些愧疚,他觉着自己往日不管如何咋咋呼呼,其实却并不如二牲口。

  他承认了二牲口用拳头建立起来的特殊秩序,承认了二牲口的绝对权威,他没有什么不服气,他确凿地认为自己不如他。

  人就是这么回事,各种人有各种人所适应的环境,各种人有各种人的特殊权威。

  脚下的坡很陡,也很滑,头上不时地有冰凉的水滴下来,落在他汗津津的脸上、背上、大腿上,陡坡上方有一股涓涓细流淌下来,水声哗哗作响,像地面上那欢快的小溪,他听着,觉着很悦耳,仿佛自己已置身于地面上的一片光明之中了。

  他爬得很慢。他不停地等二牲口和小兔子,他没觉着太累。他每爬三五步,就扶着棚腿歇一歇。不知不觉中,他竟爬到了顶,竟摸到了一个木头风门,摸到风门时,他高兴地喊了起来:“二哥,兔子,快爬!快!我们到顶了!”

  喊过之后,他又后悔了,他突然想到,他刚才爬过来的这段上坡路好像不是斜井的井巷,它太短,总共不过半里长,风门那面决不是一片迷人的阳光,他没有必要这么高兴!

  他一下子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顺着风门的门框倚坐在潮湿的地上,连风门也不想推了。

  二牲口爬上来之后,又等了好长时间,小兔子才摇摇晃晃地赶了上来。

  二牲口用力扛开风门,三人分别通过风门,走进了另一条平巷。

  平巷里空气不好,巷道里的风温吞吞的,还夹杂着煤烟味,巷子的一头是死洞子,他们只能顺着另一头向前摸,一直摸了好久,才摸到另一个风门跟前。风门里面是一个下山的巷子,除了这个下山巷子之外,没有其它可以通行的巷道。他们只得再顺着下山巷道往下摸。往下摸时,二牲口和三骡子隐隐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经验告诉他们,向上走,意味着阳光和生存;往下走,则意味着黑暗和死亡。斜井的出口处只能在上面,绝不可能在下面。

  可他们必须向下里走。

  除了退回去,他们无路可走。

  这条下山巷子,比那条上山巷子要长一些,他们在途中歇了一次,才下到底。他们下到底时,心情都很忧郁、都很沉重,三骡子甚至想哭,他一下子又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二牲口逼着他向前走。走了没多远,他们竟发现了那匹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枣红马!

  摸了几天,他们又摸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三骡子扑倒在那堆腥臭的马皮、马肉上,像牛似的“哞哞”嚎了起来……

  这时五族共和的中华民国正面临着重大危机。

  欧战结束之后,西方列强贪婪的目光又投向了远东、投向了中国。早在民国七年十二月,英、美、法、意、日五国公使便向北京政府提出了和平统一之劝告,建议中国迅速召开南北和会,结束国内战争,达到和平统一之目的。这个劝告是由英、美两国发起的,旨在反对日本所竭力支持的段祺瑞政府的“武力统一”政策,企图扶植一个亲英美之政权来取而代之,日本是在其强大压力之下被迫参加的。嗣后,障碍重重,旷日持久的南北和会召开了,一直开到民国九年也未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

  而在此期间,因为“二十一条”山东问题的交涉,又激起了举国上下的空前动荡,给段祺瑞操纵的北京政府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危机。其时,一个往日并不显赫的师长吴佩孚突然崛起,成了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民国八年秋,他和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曹锟发动组织了八省反皖同盟。民国九年五月,吴佩孚自衡阳领兵北上,直达保定,其间,不断发表“罢战主和”的声明,并连连通电,大骂皖系段祺瑞之卖国行为,声称支持各地学生及地方民众反对“二十一条”的请愿斗争,赢得了一片赞扬之声。从那时候开始,吴佩孚师长便在英美的支持下,凭借实力地位,为中华民国制造自己的“开明政治”了。

  军人的政治历来是靠战争完成的,吴佩孚会同曹经略使,暗中联合关外的张大帅决意进行一场“挽救民国”的战争!

  与此同时,段祺瑞也加紧了步骤,准备先发制人,“给吴佩孚一点颜色看看”!段一方面将西北边防军火速调往北京附近,一方面自己亲自出任川陕剿匪总司令,声言“讨伐”陕南民军和川滇靖国军。段这一布置,其实质在于“声东击西”,拟在河南和直军决战。不料,段带兵出征陕西的消息传到关外,张大帅立即借口边防军出动,北京防务空虚,要求奉军入关“拱卫京师”,搞得段祺瑞哭笑不得,十分狼狈。

  民国九年五月的中华民国举国一片混乱,战争的乌云已经挟着阵阵惊雷隆隆而至,直、皖、奉各路军阀都明确地意识到:一场大战是在所难免了。

  宁阳镇守使张贵新也强烈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场直皖大战是非打不可了。如果这场战争真打起来,如果老段执意要在河南进行这场战争,那他就算倒了血霉了。其一,他的队伍要卷进去;其二,李四麻子就会伺机进兵宁阳。因此,他真希望这场大战别打起来;就是打,也不要在河南打。

  这仅仅是他的希望,可决定战争的却不是他的希望,而是那些民国政治家的利益,他的希望在那些民国政治家的眼里一钱不值。

  然而,对宁阳地方民众来讲,他的希望就是命令,他希望田家铺不发生骚乱,田家铺就不应该发生骚乱!他希望田家铺的窑民安分守己,田家铺的窑民就得安分守己!在北京的委员团遭到截击之后,他十分恼火,他觉着自己在处理窑民闹事的问题上,未免太软弱了一些。眼下形势十分紧张,直、皖两系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这些无知的窑民居然不识时务,将他张贵新的一再忍耐当作软弱可欺,竟敢持械截击委员团,幸亏他当时指挥果断,要不酿出大祸,他张贵新将作何交代?

  他决意动用武力,认真对付了。否则,即便没有什么战争,他也得被这帮暴民闹倒台!

  况且,北京委员团的老爷们已经认定田家铺的窑民是暴乱的土匪,而对暴乱的土匪是不应该客气的,委员老爷们下令镇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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