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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生命的道路上处处是这种骗局!

  设若当初他硬下心肠,不带崔复春一起上路,只把他当作一具尸体,他也就不会被骗了!

  却也是好事。崔复春死了,他从此以后,可以告慰自己的良心了,他可以轻装上路了,他的肩上不用再背负起什么道义上的重担了。

  他将崔复春身上的半截破裤子扒了下来,揉成一团,夹在了自己多毛的腋下,又沿着那条来时的黑巷,向原路踉踉跄跄地摸回去……

  却摸迷了路。在一条小巷子里,他昏倒了。

  最后一次分肉时,二牲口发了火,他又一次发现:肉被偷了!

  这是确凿的。二牲口再傻也能看得出来。上一次分肉时,他疑疑惑惑地觉着肉被偷了,可他没说,他找不到证据,他把肉在手上掂来掂去,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终没把他的怀疑讲出来。这一回却不然。这一回,肉被偷去了一小半,巴掌大的一块肉上硬被谁撕下了两大条,撕过的地方还有手指抠出的湿漉漉的印子。

  “我日你们祖宗,哪个王八蛋偷肉了?”

  “是胡工头!”小兔子尖声叫道。

  “二哥,是小兔子偷的!准是小兔子偷的!他一直走在你身后!”胡德斋也可怜巴巴地喊。

  二牲口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小兔子,又看了看胡德斋,半天没有说话。

  “二哥,真是胡工头!”

  “二哥,我……我怎么敢呢!二哥……二哥,你可不能信这小东西的话!”

  二牲口的脸被愤怒和痛苦扭得变了形,他深凹在眼眶里的两只眼睛里放射出狼一般的凶光,牙齿咬得咯咯响。

  “二哥,揍胡工头!揍他!”

  “二哥!二哥……”胡德斋跪下了,在地上爬,“二哥,真不是我呀!”

  二牲口猛地扑过去,对准胡德斋的脸就是一拳,拳头落下,胡德斋立即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哎哟,二哥,饶命!饶命!”

  “揍!二哥,使劲揍!”

  小兔子恶狠狠地在一旁煽动。

  二牲口又给了胡德斋一拳,胡德斋挨了这一拳之后,已顾不得讨饶,野兽一般地哀号着,滚到了煤帮一侧的水沟沟沿上。

  “揍得好!二哥,这点肉咱们两个分吧!”小兔子讨好地往二牲口身边凑去。

  二牲口迎面一个耳光,将小兔子打了一个踉跄,歪倒在巷道中央的轨道上:“婊子养的,你也不是东西!”

  二牲口谁也不相信了。现实终于使他明白过来,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人,这种两脚动物说到底就是兽!人是从兽群中走出来的,即使一万年之后也摆脱不掉野兽的本性,当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会比任何野兽都更凶残!

  二牲口将那块不足四两的肉在手上掂了掂,盘算着该如何处置它。他想:他应该自己吃掉它,小兔子和胡德斋都没有权力再吃它,他们偷吃的已经够多了!他这不是欺负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招惹的!但转念想想,却又觉得不妥。这毕竟是最后的一点食物了,以后,他们也许再也吃不到任何东西了,也许他们会一个个饿死在这黑暗的地下,他们会死得比他早,因为,这最后的一次食物他们没吃到;而他凭着这块肉,可将生命多维持几天……

  这太残忍了,也许他们这几天就会走出这座坟穴,也许他们这几天就会得救。如果他们因此而饿死,那就等于他扼杀了两条性命。

  二牲口叹了口气,将那块已变了质的肉在斧刃上分割成三块,然后,将最大的一块递给小兔子,将最小的一块抛给了胡德斋。

  “吃吧!吃完以后,咱们一起饿死!”他恶狠狠地说着,接着便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这使胡德斋和小兔子都感到意外,他们愣愣地看了看二牲口,没讲任何感激的或悔过的话,便忙不迭地狼吞虎咽起来。小兔子坐在铁轨上吃,边吃边怯怯地偷看着二牲口;胡德斋干脆就趴在沟沿上,像狗一样地俯在地上吃,边吃边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肉已变质发臭,纤维组织也松散了,咀嚼起来并不费事,不一会儿工夫,三人都将自己手中的肉吃完了。

  他们又手拉手地上了路。尽管他们相互猜疑、相互仇恨、相互警惕,可却还得在一起共同生存,共同寻找脱险的道路。

  在他们三个人中,二牲口年岁最大,下窑的时间最长,对窑下的道路摸得最熟,自然成了具有绝对权威的领导者。他领着胡德斋和小兔子摸过了一段段巷道,在他的感觉中,至少有六七天时间在这摸索之中过去了,如果感觉和经验没有欺骗他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到达主井附近的巷道了,距主井井口的位置也不太远了。倘或真是这样,他们就不会饿死在这座地狱里,他们会在这两三天内绕开着火的地段,靠近井口,爬上井去。

  他们已不再指望地面人员的搭救,从一片片尸体上爬过去时,他们已明白了这场灾难有多么严重,在长时间的期待与希望化作绝望的烟云之后,他们已懂得了:要得救只有靠他们自己!

  他们固执地向前摸索着……

  就在这一天,他们在大井主巷道的一条支巷里和三骡子胡福祥会合了;也就是在这一天,他们发现了那匹救命的马。

  最先发现三骡子胡福祥的,是小兔子。当时,走在最前面的二牲口已踩着三骡子的身体摸了过去——他以为又是一具尸体,根本没有注意。不料,身后的小兔子却惊叫起来:“二哥,停停,有人!脚下有人!”

  小兔子叫喊时,分明感觉到一只大手在抓他的腿。

  走在最后面的胡德斋也跟着喊了起来:“是……是有一个活人哩!”

  三人停下脚步,把油灯又一次点亮了,二牲口这才清楚地看见,三骡子胡福祥正侧卧在一根棚腿旁的干煤渣上,嘴角抽颤着想说什么。

  “三骡子!是三骡子!”胡德斋惊叫起来。

  “带……带……带上我!”三骡子脸扭曲得变了形,声音微弱,像蚊子哼。

  三人围着三骡子坐下了。

  他们要决定如何安排这条垂危的生命。

  很长、很长时间,三人都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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