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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在田家铺的上流社会中,田二老爷的谦恭卑微是出了名的,就像胡贡爷的骄横一样出名。二老爷整日红光满面、和颜悦色,连镇上的三教九流、杂姓窑工都一致公认二老爷人缘好。二老爷轻易不驳人的面子、轻易不得罪人,镇上的公益事业但凡需要二老爷帮衬的,二老爷从不回绝——哪怕再难,一时做不到,二老爷也决不回绝。二老爷深知“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对民心问题素来十二分的重视。

  然而,这里却又有所区别。二老爷对杂姓窑工、乡民,对胡氏家族谦恭卑微,对占了田家铺半数左右的田家土著窑民却颇为威严。二老爷的主义是:以威严治家而定根基,以谦和对外而谋民心。二老爷是成功的,成功的标志之一便是,二老爷当上了镇董事会会长。

  和胡氏家族进行了历时六十余年的械杀、争斗之后,二老爷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以武力驱逐胡氏家族离开这块土地已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六十余年来,田、胡两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为了争夺这块土地的主权,都死了不少人、流了不少血;两个家族越打仇越深,如果不顾一切再打下去,最终只能是两败俱伤。二老爷体恤民情、深明大义,二老爷决定休战——大华公司的大井一立,二老爷就主动和胡贡爷讲了和。正因为有了二老爷的谦和宽厚、正因为有了二老爷的深谋远虑,田家铺镇才得以在近几年内维持了相对的平静,大规模的流血械斗才没有再次发生,二老爷也因此获得了他应该获得的一切——包括董事会会长的位置。

  二老爷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二老爷当上会长之后,便开始以一种完全和平的方式向田家铺镇显示自己的能耐和威力。在任何场合、任何事情的处理上,他都决不拿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决不以武力相威胁,他都试图以理服人。五年前,田家窑工和胡家窑工酗酒闹事,各纠集一二十口人在分界街斗殴,他闻讯赶到,二话没说,先命家人将田家窑工一一扭住,一顿训斥,尔后,婉言将胡家窑工劝回,使看热闹的人们都点头称道,认为二老爷识大体,顾大局,心胸宽广。

  还有一次,胡家的两个后生欺负了田家的一个极贞洁的小寡妇,小寡妇跑到二老爷家里哭诉,要二老爷给她作主。二老爷自然要作主的,二老爷能容忍打架斗殴、酗酒闹事,却容不得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二老爷决定教训胡家的那两个后生,二老爷发横了——借那帮田家后辈们的脸发了一回横,唆使田家几十个男人扑过分界街,将那两个罪有应得的胡家后生从狗窝里揪出来揍了一顿。

  胡家的人也不好惹,又纠集了一伙人打过来,就在这时,二老爷笑呵呵地出现了——照例先将田家的男人们一顿训斥,尔后,请胡贡爷讲话;胡贡爷说什么呢?好拳不打笑面之人,二老爷笑呵呵地请他讲话,且如此真挚、诚恳,如何打得?!因而也只得作罢了。事后,胡贡爷却比二老爷更卖力气地命家人将那两个后生揍了一顿……

  胡贡爷玩政治,二老爷也玩政治,贡爷的政治一贯是玩不过二老爷的政治;二老爷越玩越像一个开明的君主,胡贡爷越玩越像个流匪。这怪不得别人,这怪胡贡爷自个儿,贡爷这人太横。

  二老爷也有横的时候。二老爷的横决不摆在脸上。二老爷发横的时候,脸上依然极好地保持着一团动人的笑,依然极恳切地点头称是,使任何盛怒的对手都不敢怀疑二老爷的谦恭。推举镇董事会会长那回,二老爷事前早已把底牌握在手中,可临到开会的前一分钟,却还唯唯诺诺地对胡贡爷道:“贡爷,我得举您做会长!说啥也得举您做会长!只有您能让大伙儿臣服!”直搞得一个好端端的贡爷飘飘然、昏昏然、不知其所以然了。不料,推举的结果却是二老爷当选了。二老爷一脸谦卑的惊恐,仿佛祸从天降似的,连连声称力不胜任,要大家改举。大家自然不愿改举,无奈,二老爷只得极不情愿地做了会长,仿佛为此做出了极大的牺牲似的。出了门,二老爷还长长叹了口气,对贡爷表白道:“唉!唉!贡爷,您看,您看,这可咋好呢?这会长我是不愿当的,可大伙儿硬逼……”

  贡爷那次差点没气昏过去。

  大华公司灾变发生之后,二老爷一眼就看出胡贡爷想借这次灾难交涉制造影响,夺取民心,巩固自己在镇上的位置;二老爷却觉着好笑,试想,如此严重的灾难,政府难道会不管么?政府靠什么管?还不是靠那些大兵么?这个首领可不是好当的,搞得不好小命都得送掉!故而,二老爷从汽笛拉响的那夜起,便心甘情愿地退到了后面,心甘情愿地做了胡贡爷的副手——二老爷不是不敢干,而是不能干!二老爷既要得民心,又要求稳妥;既要看到眼前的骚乱,又要顾及骚乱平息之后的局面;二老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帅才哩!

  胡贡爷充其量是个莽将,莽将历来难成大事!

  可是,二老爷得怂恿胡贡爷干,得激着胡贡爷干;二老爷对大华公司没有好感,对胡氏家族也无好感,既然他们愿意干,二老爷说啥也得成全他们,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对他总是有利的。胡氏家族打垮了大华公司,地面上就少了一害,纯朴世风就会复归乡里,放荡不羁的窑工们就会安分守己地回来种田,田家铺就会在这个动乱的时代里太太平平地生存下去。倘或是胡氏家族被打垮了,胡贡爷一命归天,这也不错。田家和胡家的几代世仇也算了结了,这块以田家姓氏命名的地方就将真正地姓田了,那时,他再集结力量对付大华公司也为时不晚。

  二老爷一直认为,大华公司和胡氏家族都没有理由在这块土地上继续存在下去。

  然而,政府和公司方面封井的决定,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观念。他这才开始比较认真地考虑如何资助胡贡爷,如何使他带领窑民百姓把这场战争打到底,他觉着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得支持、得真心实意地支持,他甚至期望胡贡爷能带领田家铺的民众把这一仗完全打赢……

  想到那困在窑下的千余条性命,想到他们将被活活闷死在深深的地下,想到他们的灵魂无法升天,二老爷便不由得一阵阵颤栗起来,当胡贡爷气势磅礴地走进门时,二老爷正撩着宽大的袖子揩着眼角的泪痕。

  “这么说,封井的事已经定了?”

  田二老爷用忧郁的眼睛牢牢盯住刘易华白皙而方正的脸膛,又问了一遍。

  “定了,我已经说过几遍了,这不会错!”

  刘易华有了些烦躁,他不想和这两个绅士模样的人谈了,他几次想离开这间半地穴式的茅屋,到外面的夜空中去呼吸一下凉爽而清新的空气。他感到这屋里的空气太糟糕,既有潮湿的霉味,又有这两个绅士带来的酸味,让人无法忍受。

  刘易华觉得很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田大闹要找这两个绅士来和他谈,他断定这两个绅士不是窑工,他搞不清他们和贫穷苦难的窑工们是什么关系。

  “再问你一下,刘先生!他们……他们确定的封井时间是明天么?”

  田二老爷还在那里问,一边问,一边还用手捻下巴上的胡须,这益发使刘易华觉着讨厌。

  “是的!是明天!我亲耳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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