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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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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抬了抬头,嘴角蠕动了一下,便别过脸去,“呜哇”一声,哭了:“嫂子,我……我……我的命好苦哟!” 大洋马走过来,搂住她抽颤的肩头说:“大妹子,甭哭了,眼下,事情还没有个结果,老哭个啥子呀?!说不准他们全都没事哩!” “我不信!不信!这么大的火、这么厉害的爆炸……” “那也不能把千把人都烧死、都炸死!这会儿公司和大兵们不还是在设法救他们么?” 兔子妈将一把和着泪水的鼻涕甩在地下,又呜呜咽咽地道:“可我家兔子才十六岁,他太小了,太小了,他还不懂事!” 大洋马却道:“你就不能往好处想一想么?如果他不在爆炸地方呢?如果他只是一下子被堵在哪里了呢!大妹子,小兔子的命好,你也得往好处想!” 大洋马说着站起身,走到灶边,从洋铁壶里倒了碗凉开水,递给小兔子妈:“兔子妈,你想开一些,我家那个死老头子,不也和你家小兔子一样,被窝在窑下了?难过,我也难过——自家的男人,咋能不难过呢!是不是!我也哭了一个下午。” 大洋马的那双大眼睛确也是红红的。 “可我揣摩着,光哭有什么用呢?难道咱们做女人的除了哭,就没有别的本事了么?咱们得和窑上的男人们一起,想法儿救他们才是!所以,我不哭了!咱们女人的心也得硬一点,该干啥,咱们还得干啥!是不是……” 大洋马极想把刚才和那个傻大兵演出的一幕,说给小兔子妈听听,出出心里的这口窝囊气——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原谅那个大兵。她和小兔子妈往日是无话不谈的,包括和“杀人刀”干过的一切,都和她谈。如果没有大洋马的开导,怯弱无能的兔子妈决不敢和外来窑工郑富暗中相好。 她注意地看了小兔子妈一眼,见她脸上的泪还时时不断地往下落,连忙将已到嘴边的话压回了肚里,复又劝道:“大妹子,说到底,咱们女人一生都是苦命。一生下来,只因裆下少把茶壶,父母便不把咱们当人看,残汤剩饭养到十五六岁,十七八岁便打发出门,找个男人嫁了——这男人你喜欢不喜欢,父母是不管的。接着,就替男人生孩子,那苦楚,也是男人们不知道的——七年前,我亲眼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小媳妇生孩子生不出,活活疼死了。再说呢,咱们又是窑户的女人,女人苦,窑户的女人更苦!男人活着还好!设若窑下一出事,男人死了,咱们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就像大妹子你……所以说,咱们女人自己得硬着点,得想开点,那女人的福分,能偷点就偷点,能占点就占点,就比如说今个儿吧……” 却又没能说下去。 大洋马的一番话触到了兔子妈的痛处。这个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马上想到了自己往日的苦难,想到了遭到不测的儿子,竟一把搂住大洋马,放声号啕起来:“嫂子,我的好嫂子!日后我可怎么活哟!走了!小兔子爹走了!小兔子也走了!这孤零零地就剩下我一个,我靠谁去呀!呜!呜……” 大洋马多少也有点心酸。她再次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抚着小兔子妈瘦削的肩头道:“大妹子,别说这话,别说!你还年轻,才三十五六岁,小模样又不丑,还愁没人管你饭吃?郑富呢?他和小兔子不在一个班上,该没事吧?” 小兔子妈这才想起了郑富,苦苦一笑道:“嫂子,先别说这个!只要小兔子没事,哪怕我日后和郑富断了都没啥……” 大洋马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妹子,你的心肠也太好了!” 接下去,两个女人又拉拉杂杂谈了一会儿。谈到后来,小兔子妈突然想起要到窑神庙烧一炷香,于是,锁上屋门,硬扯着大洋马到分界街尽头的窑神庙去了。 大洋马原不想去,她从心里不信什么神呀鬼呀的,可碍着小兔子妈的面子,还是去了。那夜,她终于没有把她想讲的话讲出来,为此,她颇有些郁郁不欢。 小八子不明白身边的大人们在忙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很好玩。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热闹的夜。这窑神庙他是来过的,不算娘带他来过的三次,光他自己就来过两次。有一次,他还在庙宇正中的那个窑神爷的泥像后面撒过一泡尿,被看管庙宇的老瘸子打过两巴掌。 现在,小八子被娘领着,来到了庙门口。庙门口的人很多,人碰人、人挨人的。娘扯着他,使劲向前挤,挤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挤进了庙门,才把手里的那炷香插进了神像前的香火炉里。小八子看到那炉里横七竖八插满了香,烧锅一般的白烟直往上冒,熏得窑神爷和它身边的几座泥像脸上发黑。娘插到香火炉里的香没扎牢,转眼间就倒伏下来,他踮起脚尖,想用手去扶,一触到炉沿,手就被烫了一下。 庙里进香的人太多,前面的人刚进完香,后面的人便拥了上来;娘只好扯着他的手从左边的门洞里退了出来,退到了庙前的草地上。草地上四处跪满了人,几乎没有插脚的空子。他知道娘是想找个地方跪下,可总是找不到。 这真好玩。跪倒的大人们都比他矮。他看到一个老奶奶头上沾了一块枯叶,他便想去帮她摘下来,却没来得及,他刚要转身时,娘便把他扯走了。 他们从草地一直走到分界街上,又在街上走了二三十步,娘才找到一个清静少人的地方跪下了。 他也学着娘的样子跪下了。 天不黑,恍惚就像白天——不,比白天还好。往日,即便是白天,这里也没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灯火、这么多的白烟。 他跪下了,脸正对着一个妇人的脊背,他看到那妇人裤子的屁股上补了两块花布补丁,像窑神爷的两只眼睛。那妇人身边也跪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瘦得像个猫,个子倒比他高。他揣摩:他也许能打过他。他左边还跪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这老头儿挺怪,脑瓜儿是尖的,像一个正放在地上的葫芦。 娘开始对着窑神庙的大门频频磕头,他也装模作样地跟着磕,暗中在和娘进行着比赛。他想,他一定要比娘磕得快。娘磕一个,他就磕两个;娘磕两个,他就磕四个;娘磕四个呢?他算不出来了……反正,他就磕好多、好多,反正娘比不过他。 他磕得糊里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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