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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二牲口费力地将那块黑乌乌的、沾满了煤灰岩粉的腥湿的马肉递到了洞口上,小兔子站起身子去接。二牲口一松,马肉从洞口上滑落下来,小兔子一下被击倒了,倒在矸子窝里。搂着肮脏的马肉,小兔子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突然,他不可抑制地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二哥,肉!肉!肉!哈哈、哈哈……我们有肉吃啦!哈哈哈哈……我们饿……饿不死了!哈……”

  二牲口费力地从洞口爬过来时,小兔子还在那里笑:“哈哈,肉!肉!肉!哈哈哈哈……”

  小兔子笑得浑身直抖,笑得眼睛发直。

  二牲口害怕了,抡起手来对准小兔子的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小兔子被打愣了,他松开了紧抱在怀里的马肉,呆呆地看着二牲口。二牲口一下子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刚才打他的那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蛋说:“别怕,兔子,别怕,咱们不会死的!不会!窑上的伙计们会救我们的!公司的人也会想办法的!别怕,兔子!”

  小兔子伏在二牲口怀里呜呜地哭了:“二哥,有你……有你我就不怕!”

  二牲口又道:“来,咱们吃点肉,再往前走吧,说不准前面的巷道就有人在救我们哩!”

  望着二牲口木然中透着自信的脸孔,小兔子安心了,他觉着他有了依靠,他也和二牲口一样相信,地面上的人决不会见死不救的。此时此刻,一定在为寻找他们、搭救他们而千方百计地动脑子,或许他们就在这条支巷的外头挖掘那些冒落的矸石哩!

  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母亲,仿佛看见母亲穿着那件蓝底白花的对襟褂子,正守在大井口等着他上窑。

  他默默在心里对她说:“娘!我会爬上窑的,我不会死!有二哥和我在一起哩!”

  少将旅长张贵新将还在冒烟的手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抹了抹短唇上那两撇漂亮的八字胡,正了正额上崭新的军帽,一只手扶着挎在腰间的指挥刀刀柄,一只手前后甩动着,抬腿跨进了大华公司公事大楼的门厅。他脚下的皮靴乌黑油亮、一尘不染,沉重的靴底和门厅里的地板不断地、有节奏地撞击着,发出一阵阵“咔咔”的响声。他很胖,走起路来屁股摆得很厉害,仿佛一只肥胖的、被人追赶的鹅,尽管走得很卖力,短而粗的腿迈得很快,还是给人一种拖泥带水慢吞吞的感觉。

  他走到门厅内的楼梯口,扶着涂着红漆的木头扶手上了几级楼梯,然后,一转身站住了,瞅瞅身后一帮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先生们,粗暴地将跟在身后的宁阳县知事公署的一位瘦参事拨到一边,尔后,用沙哑的嗓门喊道:“王团长,叫弟兄们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入楼!谁他妈的敢聚众滋事,就给我抓起来!”

  一个年轻军官应了一声,从门厅里跑了出去。

  “手枪队跟我来,先给我把楼内的闲人赶走,然后在走廊和楼梯口警戒!”

  门厅里又一阵忙乱,几个呆站在门厅里的窑工们被赶走了,与此同时,楼外的空场上又响起了对空鸣放的枪声。

  旅长大人继续抖动着一身好肉往楼梯口上爬,爬到楼梯拐弯处时,几个寸步不离的手枪队员已先他一步冲上了二楼,他听到了手枪队队长郑傻子蛮横的声音:“滚开!都滚开!镇守使张旅长到!”

  楼上一阵骚动,十几个窑工装束的人被手枪队的枪口逼着仓皇走下楼来;他们走过张贵新身边时,张贵新威严而庄重地哼了一声,吓得他们远远躲着他的身体,三脚两步便冲到了楼下。

  旅长大人有了点小小的满足,他用胖得发圆的手掌拍了拍楼梯扶手,扭动着短脖上的那颗大而肥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尔后,又挺着肚子,踏着木头楼梯,“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向上爬。

  爬了没两步,楼梯上方便跌跌撞撞地滚下几个人来——李士诚、胡贡爷、田二老爷都慌慌张张扑下楼梯迎接,杂乱的脚步声踏得楼梯咚咚响:“呀!呀!张旅长!”

  “哦!哦!张将军!”

  “镇守使大人!”

  “哦,你们都在这儿!好!好!很好!”旅长大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敷衍着,擦着李士诚、胡贡爷、田二老爷的身子,走到了二楼上。紧紧跟在旅长大人身后的宁阳县知事公署官员、省府实业厅特派专办官员们也一个接一个上了楼。

  “请,张旅长、诸位先生,请到议事厅坐!”公司协理陈向宇早已将刚才的凶险忘掉了,彬彬有礼地推开了议事厅的门。

  旅长大人当仁不让,率先走进了议事厅,在正对着门的一张宽大的沙发上坐下了。随行的知事公署和实业厅的官员们也鱼贯而入,各自选定位置坐下。

  旅长大人坐在沙发上也仍然显示着一种军人的威武和气度,上身笔直地挺立着,宽厚如墙的腰背决不向沙发的靠背上倚一倚,挎在腰间的指挥刀移到了两腿中间的空隙处,指挥刀的一端触着地。他双手扶着刀柄,宽大肥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两只凸凸的蛤蟆一般的眼睛里放射出一股阴冷可怕的光亮,那蒜头似的红得发亮的鼻子不停地微微抽动着,连带短唇上的两撇自然翘起的黑胡子也不时地舞动起来。他的眉头是紧皱着的,眉心和前额上堆起了几道不规则的连绵的肉堤,肉堤里隐隐浸着湿漉漉的汗水。

  旅长大人庄严而镇静,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他坐在大厅正面的沙发上简直像一尊辉煌的神像,从走进大厅的那一瞬间开始,便把大厅里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一切反叛的念头、一切躁动不安的情绪,都在旅长大人神威震慑之下悄然隐退了,连那不可一世的胡贡爷,也老老实实地坐在大厅一侧的沙发上喝起了香茶,仿佛在此之前,一切灾难都没有发生过,贡爷也从未被人用刀顶着喉咙威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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