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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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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回声。他的呼喊声没有传出多远,便被撞了回来,像一团团驱赶不走的幽灵,固执地在他身边转悠…… 力气耗尽了,他不喊了。喊也没有用。这条支巷里不会有人,他的生命现在已不再属于他,而属于万能的窑神爷!窑神爷叫他死,他随时得死;而窑神爷要他活,他必定能活下去!窑神爷或许是想让他活下去的,灾难发生时,他没被烧死,没有被气浪推到煤帮上撞死,便足以说明窑神爷对他的厚爱了。他才十六岁呵! 黑暗中,窑神爷的面孔在他眼前出现了。窑神爷满面金光,眯着眼在笑,大大的耳朵几乎坠到肩上。须臾,这面孔似乎变了,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脑袋硕大,眼睛小小的,鼻子歪到一边,额上嵌着疤痕。他看到了那疤痕在扭动,那歪到一边的鼻子在抽颤,他甚至感到,那老头儿正用鸡爪一般无法伸曲的手在抚摸他的脑袋哩! 他打了个激灵,幻影消失了。他将信将疑地把刚才见到的幻影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证实这是确凿的!他确凿地看见了这么一个面容丑陋、他从未见过的老人! 他真想和他谈几句什么。 他虔诚地闭上了眼睛,但那陌生的丑老人的面孔却没有出现。 他有些失望。 他又开始进行求生的努力。他认定,有这么一个确凿存在的活窑神的保护,他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这座地狱、回到充满阳光的地面上的。 他不再寻找那盏失落的灯,他要尝试着靠自己的摸索,走出这段冒落地带。他大致判定了一下方位,便自信地沿着自己伏卧的方向摸过去。他机灵地穿过两架冒落的棚梁,在顶板上的一块矸石即将跌落下来之前,迅速地越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赤裸的脚板无意中踏到了一个硬硬的、冷冷的、圆乎乎的铁东西上,他弯下腰,用颤抖的手一摸,天哪,他简直不相信,这竟是他的灯! 他找到了他的灯! 他把灯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生命,他用满是泪水的瘦脸亲它、用尖尖的舌头舔它,当他的舌尖触到油灯时,他嗅到他早已闻惯了的那种生豆油的气味。 油灯的提把摔坏了,但整个灯是完好无损的,灯壶里的半壶油还在,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还在;而且,这灯躺在一堆干煤渣上,没受到水的浸泡。 他的手哆嗦着,将那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取了出来,尔后,又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磷纸取出来展开。 他擦火了。 第一根洋火擦着了,不料,因为灯头上的灯芯缩到了铁皮卷成的灯管里,油灯没点着。 他拨了拨灯芯,又擦着了第二根洋火,极顺利地点着了灯。黑暗的地下重现了一星微弱而可怜的光明。 小兔子激动得浑身颤抖,呆呆望着那黄豆粒大小的灯光愣了良久、良久!在那微弱的灯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大地上那早晨和傍晚的太阳,看到了母亲凄苦的笑脸。 他开始打量他栖身的这个地方。 这地方的冒顶是严重的,灯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三架棚梁冒落了,有些冒落的棚腿和棚梁的表面已被烧焦了。他头上的两架棚梁还没冒落,架在两架棚梁之间的顶板安全而稳妥地保护着他头上的一方天地。煤帮边上的水沟已被冒落的煤块、矸石堵住,沟里的水溢到了地面上,有一段地方的水淹没了走马车的小铁道。 他决定立即离开这里,寻找上窑的道路。他揣摩,只要沿着找马的道路退回到西平巷的大巷口,就可以得救了。他记得他在这条黑暗的支巷里没走多远,充其量不过半里路。这条支巷的一端连着一条装有照明灯的、斜插过来的支巷,他要先走到那里,然后,朝西平巷的大巷口摸。 他没有把握,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带箭头标志的小木牌,那小木牌吊在一架歪斜的棚梁上,那个红红的、标志着通向西平巷道路的箭头,坚定地指着他刚刚摸过来的那个方向。 他有了一丝疑惑,不是对那木牌,是对自己。他不能怀疑那木牌,尽管他不认识那木牌上的字,可他知道:红色箭头指的是上窑的道路!他下窑的头一天,柜上的工头就向他郑重交代过:下窑不能乱跑,迷了路就看木牌,红箭头指通向井口的路,白箭头指通往各个迎头,各个窝子的路。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怀疑自己从昏迷中醒来时搞错了,在黑暗中朝大巷的深处摸了几步。 他不再犹豫,端着灯,按照红色箭头指示的方向,一步步摸过去。他重新穿过那两架塌落的棚梁,机灵地越过正在往下掉渣的冒顶区,然后,脚蹚着溢满地面的黑水,顺利地向前走了大约十余丈。 再往前,道路不通了,横七竖八的支柱、棚梁、冒落的矸石几乎将整个巷道堵死了。 他用灯照着堵在面前的障碍物,最终发现,这些障碍物当中有许多空隙。他试着往里钻,没钻进去。于是,他一跃爬上了几乎连着棚顶的废木乱石堆,硬是贴着棚顶的木梁爬了过去。 又走了不过丈余,整个巷道完全被冒落下来的矸石渣堵住了,这堆矸石渣堆得严严实实的,像山一样挡在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缝隙。 他只好用手去扒。他将灯火拨得更小了一些,把那半截挂在胸前的湿漉漉的褂子脱下了,和灯一起,摆在一根打断了的棚腿上。 冒落的矸石很松,他扒得不算太吃力。几块大矸石被掀掉后,他发现了一根圆圆的、光滑的木头柄。他不知道这是一把镐,还是一把锹,他拽了几次没拽动,只好又伏下身去扒。 这时,他扒出了一个人的脑袋,一个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脑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往他鼻子里灌,他简直吓坏了,猛然转过脸去,继而,便是一阵痛苦的呕吐…… 这是他碰到的第一具尸体。 二牲口年轻时据说是很英俊的,腰杆决不像如今这么弯驼,脸上也没有这么多的伤疤、皱纹,两只眼睛大而有神,曾使田家铺的很多女人为之倾倒。那时,民国尚未开元,大清皇上还在北京坐着龙廷。皇上热衷洋务,要自强求富,于是乎,便钦命直隶总督李鸿章操办此事。李大人派了一个年轻的候补知县到邻县青泉开办官窑局,二牲口在那时就下了窑,地地道道是个老窑工。那时节,这地方上的风气尚没有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但已世风日下,男女之间的事也已无法防范。二牲口就是在开窑的第四年春上,被一个在野地里挖野菜的年轻女人勾上的。那时节,他刚刚二十出头,在年轻的女人面前,是无论如何不能保持冷静的。 他脱了那女人的裤子…… 他和那女人结了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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