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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竟是李士诚!

  陈向宇大吃一惊。

  胡贡爷挥挥手,示意田大闹、王东岭将陈向宇放了;回转身,迎着李士诚走去。

  陈向宇立刻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知道,在政府官员没有到达、宁阳镇守使张贵新和他的大兵没有抵矿之前,公司方面是无法控制局面的!这时若和胡贡爷们对话是极为不利、也是极为失策的!胡贡爷们会凭借手中的武器,仗着家族势力,煽动窑工情绪,向公司提出一系列非分的要求,逼着公司签字,而公司只要一签字,一切便都无法挽回了!

  李士诚简直是昏了头!

  不能让李士诚落到胡贡爷们的手里!只要李士诚落到胡贡爷们的手里,大华公司就不会再存在下去了,田家铺煤矿就算完了!

  急中生智,陈向宇悄悄地、但却是急速地绕过身边几个窑工,紧紧跟在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身后。

  胡贡爷走得很急,在穿过公司议事厅大门时,和身后的田二老爷拉开了三五步的距离。就在这时,陈向宇突然一个箭步跨到胡贡爷身后,顺手揪住了贡爷脑后的辫子,将他拉得转过身子,尔后,倏地从怀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压到了贡爷青筋暴突的脖子上:“站住!都给我站住,谁敢再向前跨一步,我就把贡爷宰了!”

  “陈向宇,你要干什么?”李士诚的声音都变了,惊恐地喊。

  陈向宇粗暴地道:“不关你的事!你也给我往后退!”

  胡贡爷却不买账,大喊大叫:“上!妈的,都给我上!把这个混球儿打死!打呀!你们打呀!”

  陈向宇狠狠将贡爷的辫根拎了一下,随即把匕首刀尖逼到了贡爷的喉结下面:“我再说一遍,谁敢乱动,我就把贡爷宰了!我姓陈的说话是算数的!”

  贡爷是搞政治的,贡爷知道匕首与政治的关系。贡爷老实了,不敢乱动弹了。

  田大闹、王东岭倒是把枪端了起来,可看看躲在贡爷身后的陈向宇,也无可奈何。

  陈向宇拖着贡爷向后退,退到李士诚身边,示意李士诚跟过来。待他和李士诚、胡贡爷退过楼梯口,退进了楼梯另一侧无人的走廊时,陈向宇才大声道:“工友们,弟兄们,我再重申一遍,关于这次爆炸,公司是有责任的!公司将恳请政府对此进行公断!李总经理决不会携资潜逃!希望你们不要听信谣传,酿发动乱!我陈某和胡贡爷无冤无仇,决不会伤他一根指头!但是,为了不扩大事态,我要请贡爷在楼上留一留,和李总经理聊聊天。请你们即刻到楼下去,我请求你们!”

  田二老爷没动。

  田大闹、王东岭和众窑工也没动。

  走廊上一时静得吓人。

  陈向宇急出了一身汗:“我再说一遍,工友们,我不是命令你们,而是请求你们!地下大火还在燃烧,千余工友生死不明,我们地面上的人不能再乱闹下去了!你们退下去吧!先退下去吧!胡闹下去是没有好处的!你们要是再不退下去,我就拿贡爷开刀了!再重申一遍,我陈某说话是算数的!”

  然而,还是没有人退下去。

  陈向宇握刀的手开始有些微微发抖了。

  这时,大楼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枪声……

  小兔子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漂着朽木、煤灰的水沟里。水沟里的水很大,已从料石砌就的沟体中漫了出来,漫到了他的肚子、他的胸脯。他的上半身伏在水沟一侧的小铁道上,冰凉的黑水便顺着小铁道、贴着他的肚皮,悄无声息地流到煤壁的另一侧,然后,又沿着煤壁,穿过两架塌落的棚子流向一个低洼的老塘。

  小兔子醒了,被浸泡着他的冰凉的地下水激醒了。他那没穿鞋的脚板,他那像蛤蟆一样整日鼓胀的肚皮,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脯都感到了水的流动、水的撩拨。坠入水沟中的腿有点发颤,压在铁道上的瘦胸脯有点发痛,继而,这痛感又迅速传播到他那裸露在水面上的肩头和后背。

  他想把两条腿从水沟里抽出来,可仅仅试着扭动了一下身体,就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喘息了一下,咬了咬牙,狠命一挣,使自己的上身从小铁道上移开,两只手抱住了黑暗中的一块巨大的矸石,顺势将两条腿从水沟里抽了出来。

  这使他消耗了很大的精力。他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动,他喘得很厉害,脑袋像要炸开似的,昏沉而疼痛;前胸和后背仿佛被人割了几刀,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头上戴的柳条帽不见了,而且,整个头部好像还糊着层黏糊糊的液体。他将沾着液体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立即嗅到了一股夹杂着毛发焦煳味的血腥味。这难闻的气味刺激了他的嗅觉,使他在这被黑暗笼罩的地层下嗅到了另一种枯木燃烧的气味。

  他坐了起来。

  在他挣扎着坐起的时候,穿在身上的对襟粗布小褂从他的两只干瘦的手臂上脱落下来。他感到很奇怪,想把小褂扯扯正;一扯,却把左边胳膊上的一截袖子扯了下来。这时,他才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小褂的后背已被随风掠过的大火烧掉了,他那露出水面的身体也被大火烧伤了。

  他觉着有点怪。他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又是水,又是火?那团把他烧伤的火现在在哪里?怎么看不见火的燃烧?莫不是窑神爷到这里来过?

  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一直在追他的大白马么?怎么会睡在这个脏水沟里?怎么会被大火烧伤?

  是的,大白马!他想起了他的大白马!大白马将他的思路沟通了,使他的记忆恢复了,灾难发生前的一些事情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大白马是在东平巷十二号柜煤楼附近挣脱缰绳跑掉的,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十二号柜煤楼里的煤已经放空了,煤楼簸箕口下停着一排溜空车皮,他便将他心爱的大白马从车挂钩上解下来,扯着缰绳把马从排满空车皮的铁道上牵到了煤楼底下,想趁着等车的空儿,给他的大白马喂一把豆子。他把豆子放在手心上,让大白马吃。大白马吃得很香,吃完之后,还用热烫而粗糙的舌头舔舔他的手。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粒豆子,准备再喂一回,可就在这时候,放煤楼里的黑大个和赶车工“杀人刀”从大巷一侧的洞子里出来了,他们一见到小兔子,便硬扯着他胡闹。

  那黑大个他不熟悉,往日也很少开玩笑,如果不是“杀人刀”硬挑着黑大个上,那黑大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开这种玩笑的。归根结底怪“杀人刀”。

  “杀人刀”并不姓“杀”,可姓什么、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恍惚大伙儿都不知道。东平巷的老少爷儿们都喊他“杀人刀”,他也跟着喊了,就这么回事。他原以为“杀人刀”杀过人,或者是有一把可以杀人的刀。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大伙儿说的“杀人刀”是指他身上的那个家伙特别大,据说,新婚入洞房的那夜,就把他老婆吓得叫了起来。他按住老婆说:“怕什么,这又不是杀人刀!”这话被听房的小伙子们听到了,传了出去,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外号。

  “杀人刀”大名鼎鼎哩!

  大名鼎鼎的“杀人刀”将他抓住了,三把两下扯掉他那补丁叠补丁的破裤子,那时,他手里还抓着缰绳。

  “马,我的马!别放跑了我的马呀!”他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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