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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贡爷不顾一切地将干巴精瘦的身子压到便轿的坐榻上,一只脚在匆忙中被轿杠绊了一下,鞋子跌落在地上。贡爷顾不得去拾地上的鞋子,径自拍着轿杠,喝令起轿。轿子冲出胡家大院约摸有半里路光景,一个驼背的老家人才拾起鞋子追上前去,给胡贡爷套在脚上。

  大华公司报警的汽笛还在那里不断声地呜呜长鸣,整个田家铺镇都被这没完没了的汽笛声笼罩了、淹没了,仿佛偌大的世界只剩下这么一种单调而凄厉的声音。那一夜,生息在田家铺这块黑土地上的人们,全被这汽笛声惊醒了——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不管是体面绅耆、还是穷苦窑工;不管他睡得多实、多死,反正都醒了!事后,大伙儿才知道,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汽笛声,竟断断续续地响了三个小时零十分钟……

  这汽笛声是长鸣的丧钟。

  这汽笛声从拉响的那一瞬间开始,便给田家铺人留下了永远不能忘怀的深刻记忆,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年、这一月、这一天的这么一个非常的时刻——这可怕的汽笛声在他们以后的几代人耳旁一直响个不停,甚至连当时还未问世的孩子,也受到了这汽笛声的惊扰。

  在汽笛长鸣的三个多小时中,大华公司主井的井楼一直“哔哔剥剥”地烧个不停,直到井楼上所有的木头全烧光了,钢铁井架软软地坍塌下来、横七竖八地盖住了大半井口,大火才渐渐熄灭。

  那夜涌入大华公司的人流,决不下一万五千之众,以燃烧的主井井楼为中心,大华公司矿内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站满了人,除了在最初的拥挤与骚动中被踩死的那个可怜的寡妇和孩子外,还有不下几十人被撞伤、挤伤……

  胡贡爷那夜也差点儿被挤伤。

  胡贡爷犯了一个政治错误,他实在不该坐着便轿到大华公司去。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夜分界街上会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更没有料到街上的人们会那么疯狂——竟然完全不把田家铺镇惟一的一个贡爷看在眼里!

  从胡家区的巷口一出来,望着滚滚东进的人流,不可一世的胡贡爷便发现了坐轿的危险性,他突然觉得:属于两个家丁的四条腿,远不如自己的两条腿可靠,自己坐在轿上极有可能遭到新的陷害!胡贡爷是玩“政治”的,胡贡爷可不是傻瓜!他决不能冒着轿子被挤翻的危险,去扩大自己的影响。

  贡爷主动下了轿。但却又不让家丁回去。贡爷精明着哩,为了使自己不受陷害,他吩咐家丁们抬着空轿在前面开路,又顺手从人流中拽住两个胡家的窑工在身后护着。

  这两个窑工中有一个便是三骡子胡福祥。

  胡福祥那夜委实是昏了头——被疯狂的杀人念头搅昏了头,看到大华公司主井井楼上的大火,他竟没有想到是脏气爆炸,还以为是他妈的地震!待公司的汽笛拉响,许许多多人顺着分界街向大华公司拥去时,他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脑子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快到胡家大院找胡贡爷,商量下窑救人!他知道贡爷的秉性为人,知道在这种时候只有胡家的贡爷能够挺身而出、号令四方,带着胡氏男儿和广大窑民跟大华公司的王八蛋们干!

  他在分界街的人流中挤了半天,几次险些被人撞倒,最终挤到了“福记酒家”大门口。然后,顺着“福记酒家”的屋檐,溜到了胡家区的巷口,不料,就在这巷口上碰到了贡爷的便轿。

  他发现贡爷时,贡爷也瞧见了他:“福祥!往哪儿跑?嗯?!还不随我一起到矿里救人?”

  “贡爷,我正在找你!”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快跟在我身后,快!咦,那不是炳银侄么?来,来,来,跟上!跟上,都跟在我身后!”

  于是,在沸沸扬扬的人流中,胡氏家族的一个小小核心形成了。胡福祥、胡炳银和两个力大如牛的家丁,忠实地护卫着胡家的最高长辈、田家铺惟一的贡爷胡德龙,安全稳妥地向大华公司矿门内挺进。

  随着那可恶的人流拥挤了很久,直挤得一身臭汗,才总算挤到了大华公司城堡般的青石拱门附近。在拱门旁边,贡爷停住了脚步,也命家丁和胡福祥、胡炳银停住脚步。他们从人流中撤出身子,在公司门口矿警站岗的深灰色木房前逗留了一会儿。

  贡爷想到了打电话。贡爷自觉着他有权力和万恶滔天的大华公司总经理李士诚通一次电话,庄严宣告他的到来。

  电话摇了半天,却未摇通。

  贡爷气得头上的青筋凸暴着,一下把那电话连根扯了:“日他奶奶,公司的人呢?都他妈的死绝了!”

  三骡子胡福祥心急火燎地看着还在燃烧的井楼,劝了贡爷一句:“贡爷,别生气了,咱们还是先到井边看看吧!救人要紧!井下可有上千口子人哩!光咱胡家的人,也不下二三百!”

  是了!是了!扩大影响要紧,得到井边上去看看,先设法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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