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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卜守茹仍是不搭理。

  小掌柜知道,卜守茹不搭理他,断不是因着他得罪了卜守茹,而是因着卜守茹不想说话。

  自全城轿夫大请愿那日以后,卜守茹再没怎么说过话。

  这时,坐在旁边桌上的拐爷才看见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壶往桌上一放,脆脆地叫了声“卜姑奶奶”,极是恭敬地奔过来。

  屋里许多人也立了起来,同声叫着卜姑奶奶。

  卜守茹冲着拐爷和众人拱拱手,说了句:“你们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爷不想让卜守茹坐坐就走,指着一屋子人说:“卜姑奶奶,您老来得正好,这事我正断不下来呢。昨儿个于宝宝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烦了,为点屁大的事砸了人家孙掌柜的酒馆,孙掌柜就来找我,我不给断个公道行么?于宝宝今日竟敢不来!这狗东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为拐爷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摆,打断了拐爷的话:“行了,你觉着该咋办就咋办吧!帮门的事我说不管就不管了,别再烦我了。”

  拐爷有些急:“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烦你,实是因为……”

  卜守茹又摆摆手:“你去吧,让我静静心。”

  拐爷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实是该回来了,就算在外面成了家也该回来看看她的,巴哥哥不会因着她当年要那轿就记恨她。

  小时候闯了祸,她总要向巴哥哥说自己的理,没理也能编出理来,巴哥哥便说她没有错,干啥都不会错。

  记得最清的是十岁那年秋里,就在独香亭茶楼上,她饿,又没钱买吃的,就偷拿了邻桌人家一个包子,被人打了个大耳光,脸上生生印着五道暗红的指痕。巴哥哥一见就气了,就拖着她赶回来,和人打架,打输了,让人一脚踹得从楼梯上滚下来,一头一脸的血。

  就这么着,巴哥哥都不怪她,还说,饿了自是要吃,谁都有饿的时候。

  今儿个,她多想搂着巴哥哥的脖子,再听巴哥哥这么说一回……

  热腾腾的狗肉包子端来了,卜守茹吃着包子平和地对那两个年轻轿夫说:“老刘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爱吃,为这还挨过人家的打。我总觉着这城里没啥好的,只老刘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轿夫想奉承卜守茹,说了句:“还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轿也好,真个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够。”

  卜守茹一怔,眼里一下子又全是泪了。

  泪鼓涌出眼窝,顺着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无声息地落到了白汽扑腾的狗肉包子上,都被卜守茹自己默默吃下了肚……

  §第二十七章

  石城的麻石道就此永远消失。

  来年开春后,白灰炉渣造出了满城平整的新街新路,新街新路上跑着一辆辆铃声清脆的东洋车,和三五辆新旧不一的汽车,时而还有装着枪弹,拖着大炮的卡车隆隆驰过,给石城带来了另一番未曾见过的景致。

  王督办、金会办并商会的汤会长都有了汽车。

  王督办的汽车最新,是随着“大发洋车股份有限公司”的三百辆东洋车一起从上海买的,再不用人抬。

  须人抬的“奔驰”送了金会办,金会办却再没抬过,不知是因着路好,还是因着把车修得好了。

  《石翁斋年事录》因此载称:“督办王某,嗜血屠夫也,终其一生无何功德可言,唯石城修路一举尚可称道……”

  在“尚可称道”的街路上,在洋车的车铃和汽车的喇叭声中,仍有一乘孤轿傲然飘着,从城西到城东,又从城东到城西,有时竟公然停在督办府旁的旷地上歇脚,示威似的。

  王督办和金会办手下的人都视若不见。

  百姓风传:这孤轿是王督办和金会办发了特许牌的,坐轿的卜姑奶奶本事大着呢,当年和刘镇守使有一腿,如今和王督办、金会办又有一腿。

  传完却又不免疑惑:这卜姑奶奶再不是当年的十八的卜姑娘,已三十大几了,自禁轿令下后头发都白了许多,王督办和金会办咋会相中她?

  便感叹:怪事,怪事……

  孤轿一飘四年。

  飘得悲凉。

  飘得固执。

  四年以后,蒋总司令的北伐军过来,打垮了王督办,禁轿令也就自然取消了,平整的街路上又有了些零零星星的轿。

  人们本以为卜姑奶奶要东山再起,可偏又怪了,卜姑奶奶非但没再打出“万乘兴”的招旗,大干一番,就连人们常见的那乘孤轿也不见了。

  卜姑奶奶自然也不见了,而且,谁也记不起卜姑奶奶和那乘孤轿是啥时不见的,因啥不见的。

  石城里又乱传了一阵,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的说卜姑奶奶到天津洋人的租界里去找当年的刘镇守使和她闺女天红去了……

  有的说卜姑奶奶不是去找刘镇守使,却是等到了儿子天赐,天赐把她接到南京去了……

  还有人说卜姑奶奶等到的是一个旧日相好,和那旧日相好私奔了,奔了北平……

  传言自不可信。

  谁也没亲眼见着卜姑奶奶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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