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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仇三爷不敢看卜大爷,低着头说:“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让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们卜家的人。”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好,好,你们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说别的了,只一条,你们让我留下来,任啥不管,让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轿,成么?”

  仇三爷瞥了卜守茹一眼,对卜大爷说:“这……这得问卜姑娘……”

  卜大爷便对卜守茹道:“妮儿,你说句话!”

  卜守茹摇起了头……

  卜大爷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带着他的一只独眼、两条断腿还乡了,他在城里十八年的拼杀至此完结。而造成今日这局面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这么个孽障,又把这孽障聘给了马二爷,极完整的铺排了自己的全面失败,连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

  伴着一声绝望的嚎叫,卜大爷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开,冲着卜守茹扑了过去,想抓住卜守茹,掐死她。

  然而,今日的卜大爷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爷,那个用大脚板踩着麻石道和人拼命的卜大爷已不复存在,卜大爷的两条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离开太师椅,卜大爷便轰然一声栽倒在方砖铺就的地上,就像倒下了一堵墙。

  卜大爷倒在地上拖着鼻涕挂着泪骂:“卜守茹,你这个娼妇!贱货!老子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就和你没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马二都宰了!都宰了个球……”

  卜守茹不气,看着卜大爷说:“爹,你咋骂也还是我爹,你不仁我得义;你不养我的小,我得养你的老。你甭闹,天不早了,咱得起轿了……”

  卜大爷像没听见,直挺挺睡在地上,泼妇似地喊:“……都来看哟,都他娘来看哟,这就是养闺女的报应!闺女就是这么丧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这才火了,穿着绣花鞋的脚一跺,对卜大爷叫道:“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转而又对麻五爷说:“五爷,快把我爹抬进轿去!”

  麻五爷手一挥,院里站着的人过来两个,和麻五爷并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爷架上了绿呢大轿。

  卜大爷被扔进轿里了,还在骂,骂闺女,骂马二爷,也骂麻五爷和仇三爷疯了似的。

  麻五爷被骂得心烦,就找了团裹脚的破布,要把卜大爷的臭嘴堵起来。

  卜守茹不让,说是挺好的事,别弄糟了。

  起轿前,卜守茹张罗着一路上要带的东西——去一趟就八十里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还有必不可少的盘缠。

  正收拾着,卜大爷那边又出了鬼,这瘫子从轿里爬了出来,独眼亮得吓人,还狼一般地吼,说是要去见马二爷。麻五爷和仇三爷两人都按不住。

  麻五爷说:“卜姑娘,得捆哩,嘴也得堵上,要不走在路上太招眼。”

  卜守茹这才点了头:“那就捆吧!捆时手脖上缠点布片,别勒疼了他。还有,堵嘴的布也得干净……”

  麻五爷又说:“卜姑娘,你是真孝顺!”

  卜守茹没理麻五爷的茬,只道:“快弄吧!”

  麻五爷和手下的人找来麻绳和布,把卜大爷捆了,又给卜大爷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爷塞进轿里。

  卜守茹待麻五爷弄好了,才撩着轿帘对卜大爷说:“爹,你可别恨我,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不能让你再呆在城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卜大爷被捆得肉粽子似的,嘴上又塞着布,啥也说不出,只能用那只独眼狠狠盯着闺女看。

  卜大爷的眼光中充满疯狂和仇恨,让卜守茹记了一辈子,至死难忘。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临走了,偏有人来找麻五爷,还带来个秀才模样的人来,秀才很年轻,手臂上有伤,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枪打的。

  秀才要出城,说是绿营的官兵在追他。

  麻五爷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轿出城。

  卜守茹问:“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爷支支吾吾不说。

  卜守茹道:“你不说,咱就不带,一个爹已够我烦的了!”

  麻五爷迫于无奈,才说:“这人是革命党,到咱城里运动刘协统马标、炮标的新军起事,被发现了,咱不救他,他就险了,闹不好得掉脑袋!”

  又说:“卜姑娘,你别怕,革命党的人我见得多了,并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世面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后正好能帮她做事,便说:“我才不怕呢,举凡你五爷信得过的人,我自是信得过。”

  那日是和革命党同坐着一乘四抬轿子出城的,革命党靠着轿子的左侧,卜守茹靠着轿子右侧;卜守茹盯着革命党看,革命党也盯着卜守茹看。

  这一来,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发现,而是怕自己会鬼使神差跟革命党走——那革命党是在官府缉拿告示上见到过,很像巴哥哥,只是比巴哥哥文气些。

  革命党在轿子里说,南洋各处的革命党已纷纷起义,满人的朝廷长不了了。卜守茹点点头没作声,更没敢多打听。

  那当儿,卜守茹不知道这话对她未来生命的意义,只觉着这个革命党怪大胆的,敢说满人的朝廷长不了,听完也就忘了。

  轿子出城二里,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党下了轿,和麻五爷拱手道别了,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去了?会不会也投了革命党?巴哥哥若是投革命党,是不是也要这般东躲西藏?

  再上轿时,石城已被抛在身后了,回首望去一派朦胧。

  然而,卜守茹分明从那朦胧中看到了纵横交错、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

  那是父亲用血肉栽种过的庄稼地,如今轮到她来栽种了,她认定她能种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获自己和父亲的双份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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