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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父亲撇下刚刚落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亲,怀揣着两个冻得梆硬的窝窝头,闯到了城里,就在独香号里抬轿。

  那当儿,独香号是马二爷的,父亲给马二爷抬轿是白抬,只赏饭没工钱。

  三年以后,马二爷和四喜花轿行的白老大拼起来了,白老大要父亲到他的花轿行去做红事班头,父亲这才找到了马二爷,开始了第一次摊牌——或者自今以后离开马二爷,到白老大的花轿行去做班头;或者马二爷赏五乘小轿,让他一边为马二爷效力,一边在马二爷的招牌下经营自己的轿号。

  马二爷那时的对手是白老大,一心想着的是搞垮四喜花轿行,绝没想到父亲日后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当下便答应了。

  于是,父亲为了那五乘小轿,卖力地替马二爷打架,脸上被白老大的人划了一刀,一只左眼也被打瞎了。

  这么一来,父亲才有了借以发家的五乘小轿,及至后来拥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

  卜守茹最早认识父亲和父亲的世界,也是在独香号里。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被一帮大人簇拥着,在母亲坟前磕头。一顶来自城里的带花布裙边的小轿飘然而至,要接她进城。

  抬轿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爷。

  巴哥哥那时只十五岁,豆芽菜般细长,老瞅着她笑。

  仇三爷那会儿还不是爷,众人都唤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轿,一轿抬了八十里,进城到了独香号门口。

  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于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看了半天才说:“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怀里躲。

  父亲“哼”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子应差去了一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

  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父亲的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

  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

  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

  卜守茹揣摸,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五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落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

  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欢在这耍,还在这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子日”。

  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嗞嗞啦啦响,一股子焦糊味。

  往轿号门里瞅着,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个儿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糊味。

  仇三爷说:“卜姑娘,还看啥呀,人这一世就这么回事,红火过也就算了,你爹他没亏……”

  巴庆达也吸溜着清鼻涕说:“是哩,妹!爹不算亏!”

  卜守茹不作声,目光越过残墙向狼藉的轿号里扫,找寻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爷又说:“也别多想,想多了心里苦……”

  卜守茹这才收了思绪,淡淡地道:“苦啥?我心里不苦。我爹亏不亏是他的事,我管不着。我只是想,爹咋就会败了?像他这种人……为了轿子连亲闺女都不要的人,咋也会败?”

  仇三爷和巴庆达都不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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