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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下篇

  §13

  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坐落在界山深处一个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图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却没有。杨皖育找到村中一个白须长者询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那白须长者说,打从老祖宗那阵子就叫蛤蟆尿了,如今还这么叫,地图上为啥偏没这泡尿,那得问画图的人。长者为偌大的一泡尿没能尿上官家的地图而愤愤不平,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恳求杨皖育出山后,申报官家,在地图上给他们添上。杨皖育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甩开了长者。不料,没屁大的工夫,那长者又在几个长袍瓜皮帽的簇拥下,气喘不歇地赶到军部驻扎的山神庙,口口声声要找方才那个白脸长官说话。杨皖育躲不掉,只得接见。长者和那帮长袍瓜皮帽们说是新二十二军的士兵们抢他们的粮食,要求白脸长官作主。长者引经据典,大讲正义之师爱民保民的古训,杨皖育便和他们讲抗日救国要有力出力,有粮出粮的道理。双方争执不下,后来,杨皖育火了,拉过几个受伤的士兵,又指着自己吊起的胳膊对他们吼:“我们抗日保民,身上钻了这么多窟窿,眼下没办法,才借你们一点粮食,再罗嗦,枪毙!”直到杨皖育拔出了手枪,长者和瓜皮帽们才认可了抗日救国的道理,乖乖退走了。他们走后,杨皖育想想觉着不妥,又交待手下的一个军需副官付点钱给村民们。

  这是吃晚饭前的事。

  吃过晚饭,杨皖育的心绪便烦躁不安了,他总觉着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个村落,为甚偏叫蛤蟆尿?难道好不容易才从陵城突出来的弟兄们又要泡到这滩尿里不成?昨天上午九点多赶到赵墟子时,他原想按计划在赵墟子住下来,休整一天。白云森不同意,说是占领了陵城的日军随时有可能追上来。白云森不容他多说,命令陆续到齐的部队疾速往这里撤,赵墟子只留下了一个收容队。到了这里,白云森的影子便寻不着了,连吃晚饭时都没见着他。白云森先说去敦促修复电台——电台在突围途中摔坏了,这他是知道的,后来,电台没修好,白云森人也不见了。他真怀疑白云森是不是掉在这滩尿里溺死了。

  做军长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树倒了,未来的新二十二军何去何从委实是个问题。昔日叔叔和白云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现在,对白云森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多个心眼。白云森确是值得怀疑:他急于修复电台,想向长官部和中央禀报什么?如果仅仅是急于表功,那倒无所谓,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来,叔叔的死,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怨恨。突围途中的事情,他已听周浩说了。白云森要遗弃的决不仅仅是叔叔的尸体。恐怕还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场新的混乱就在所难免,而新二十二军的两千多号幸存者们再也经不起新的混乱了。

  他得向白云森说明这一点。

  山神庙里燃着几盏明亮的粗芯油灯,烟蛾子在扑闪的火光中乱飞,他的脸膛被映得彤亮,心里却阴阴的。那不祥的预感像庙门外沉沉的夜幕,总也撩拨不开。快九点的时候,他想起了表妹李兰,叫李兰到村落里去找白云森。

  李兰刚走,手枪营营长周浩便匆匆跑来了,他当即从周浩脸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周浩进门便报丧:“杨副师长,怕要出事!”

  “哦?!”

  他心里“格登”跳了一下。

  “白云森已和三一二师的几个旅、团长密商,说是军长……”

  周浩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明白了,挥挥手,让庙堂里的卫兵和闲杂人员退下。

  “好!说吧!别躲躲闪闪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杨副师长,白云森说咱军长确是下过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于众。”

  “听谁说的?”

  “方才三一二师刘团长说的,您知道的,刘团长和我是一拜的兄弟。刘团长嘱我小心,说是要出乱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说军长下令投降你信么?”

  周浩摇摇头:“我不信,咱军长不是那号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么凭据呢,比如说,真的弄出了一纸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军长!命令能假造,咱军长不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马后跟了军长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么?”

  他真感动,站起来,握住周浩的手:“好兄弟,若是两个师的旅、团长们都像你这样了解军长,这乱子就出不了了!新二十二军的军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动了感情,按着腰间的枪盒说:“我看姓白的没安好心!这狗操的想踩着军长往上爬,他对刘团长说过:从今开始新二十二军不姓杨了!不姓杨姓啥?姓白么?就冲着他这忘恩负义的德性,也配做军长么?婊子养的,我……”

  他打了个手势,截断了周浩的话头:“别瞎说,情况还没弄明白哩!”

  “还有啥不明白的?刘团长是我一拜的二哥,从不说假话,我看,为军长,咱得敲掉这个姓白的!杨大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今夜就动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变了脸,拍案喝道:“都瞎扯些什么!白师长即便真的想当军长,也不犯死罪!没有他,咱能突得出来么?”

  “可……可是,他说军长……”

  周浩脸上的肌肉抽颤着,脸色很难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好兄弟!你对军长的情义,我杨皖育知道!可军长毕竟殉国了,新二十二军的军旗还要打下去!在这种情势下,咱们不能再挑起一场流血内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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