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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53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检察长,叶子菁也不止一次想到过王长恭和周秀丽的特殊利益关系。尤其是得知王长恭亲自出面,跑到省检察院、省高院为周秀丽做工作后,愈发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以往的办案经验告诉她,类似周秀丽这样有后台的犯罪分子不到最后绝望时刻一般不会抛出自己的后台。三年前办市投资公司腐败大案时,涉案的那个老总态度就很顽固,自以为有人保他,拒不交代问题,直到宣布判了死刑,才把身后的主管副市长交代出来。周秀丽也许就像那个老总一样,也在等着王长恭把她保下来,真到保不下来的时候,她就要崩溃了,就要一吐为快了。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错误的。在省检察院的支持下,抗诉获得了成功,周秀丽二审改判死刑。周秀丽精神虽然垮了,可却没有一吐为快,更没有提及王长恭任何事情。叶子菁要求公诉处长高文辉继续做工作,想法挖清周秀丽的余罪。周秀丽却不予配合,又哭又闹,搞得高文辉毫无办法。更让叶子菁恼火的是,周秀丽的丈夫归律教授竟带着自己八岁的儿子堵到她家门上,要她给周秀丽留条生路。叶子菁只得给这位统计学教授上起了法制课,同时要求这位教授不要让年幼无知的孩子也搅进来,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留下难以平复的创伤。

  社会上因此纷纷议论,说是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反要死了,尤其是机关干部,反应更强烈,有些人公然骂叶子菁心狠手辣。唐朝阳的处境也不好,据说由于王长恭的坚持,撤职已成定局,只是未来的去向一时还不清楚。市政府大院里已传出话来,道是不少同志已把鞭炮准备好了,只等着这位不管别人死活的市委书记一滚蛋,就放鞭炮庆祝,送瘟神了。背后骂陈汉杰的人也不少,可陈汉杰毕竟不像唐朝阳那样在长山没根基,手下有一批知根知底的干部,日子倒还过得下去。这些干部或是出于自身的正义感,或是出于对陈汉杰的多年感情,对这种不正常的现状颇为不满,纷纷问陈汉杰:这都是怎么回事?王长恭到底变了什么政治戏法?竟然扳不倒?陈汉杰的回答很含蓄:谁要扳倒王长恭同志啊?一个人倒台都是自己倒的!

  一直到这时候,王长恭还没有倒台的迹象——非但没有倒台的迹象,威望反倒空前提高了,在一部分干部嘴里竟然成了大救星。人们添油加醋传说着王长恭保护干部的离奇故事,说要是没有王长恭的保护,还不知要处理多少干部呢!对周秀丽的庇护,不但没有成为人们针砭王长恭的口实,反而映衬了王长恭的有情有义。

  这期间,陈汉杰和唐朝阳不断打电话来,找叶子菁和检察院了解情况。叶子菁知道陈汉杰和唐朝阳要了解的是什么情况,但是,没有,她这边的确一点情况也没有。周秀丽的缺口始终打不开,黑名单上的受贿干部也没涉及到王长恭。其实,就算有这类情况,她也不能无原则地提供给他们,她在感情上同情他们,支持他们的正义立场是一回事,按法律规定的程序办案是另一回事。执法者不能有私情,法律不容许报复,不管这个人是王长恭还是李长恭。因而,每每接到唐朝阳和陈汉杰这类电话,叶子菁总提醒自己保持理智和清醒,告诫自己不能感情用事,要求自己回到当初对查铁柱的审视状态中去,在对王长恭进行法律审视的时候,力求客观。

  以往的经验全用不上了,叶子菁甚至也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难道王长恭真是一个既有原则,又有情有义的人吗?王长恭在和周秀丽的交往过程中就没有利用手上的职权为周秀丽或者他自己牟取过私利吗?就没批过任何条子吗?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王长恭和周秀丽多年以来只是个人感情的交往,如果王长恭对周秀丽在经济上要求很严格,周秀丽又怎么敢收苏阿福三十万元贿赂,闯下这场弥天大祸呢?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让叶子菁没想到的是,事情的发展颇具戏剧性:尽管周秀丽这边死不开口,没让王长恭栽在她手上,苏阿福那边倒意外提供了重要线索!

  苏阿福求生欲望很强烈,上诉被驳回后仍不死心,在即将执行死刑前一个小时,突然说自己还有问题没交代完,要求继续交代,死刑因此终止,没能如期执行。在暂缓执行的这段日子里,苏阿福并没交代出什么新的重大犯罪事实,只不过又多活了十八天罢了。上个星期,最高人民法院新的死刑执行命令又下达了,鉴于上次的教训,最高人民检察院有关负责同志专门打了个电话过来,要求长山检察院把工作做到家,在死刑执行前务必让苏阿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绝不能再出意外了。

  苏阿福对王长恭的这个关键举报,就是在死刑执行前二十四小时发生的。苏阿福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是由起诉处年轻公诉员刘平华陪着一起度过的。刘平华具体分工负责苏阿福的案子,和苏阿福打了两个多月交道,对苏阿福的心态十分了解。刘平华在死囚牢里最后做苏阿福的工作,要苏阿福认罪服法,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苏阿福偏又节外生枝,提出要最后见叶子菁一面,说是又想起了一条重要线索,要和叶子菁当面谈。刘平华没想到这个举报会涉及王长恭,要苏阿福和他说。苏阿福不干,耍赖说,要么请叶子菁过来,要么他明天到刑场上再提出举报。

  在这种情况下,叶子菁只好赶到死囚牢见了苏阿福,去时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在暂缓执行死刑的十八天里,此人并没有交代出什么了不得的新东西,怎么这时候又要交代了?叶子菁最初和刘平华的判断一样,认为苏阿福不过是耍赖而已。

  因此,一到死囚牢,叶子菁就和言悦色地做苏阿福的工作说:“苏阿福,你犯了什么罪你知道,我们的起诉书和法院的判决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枪杀出租车司机,图谋爆炸加油站是严重的暴力犯罪;大肆行贿,行贿的后果极其严重,造成了一百五十六人死亡,你说你还耍什么赖呢?周秀丽受贿三十万不也判了死刑吗?”

  苏阿福这才知道周秀丽也判了死刑,不免有些吃惊,愣了好半天才说:“怎么,叶检,你……你这抗诉还就成功了?还……还真办了周秀丽一个死罪?啊?”

  叶子菁点了点头:“苏阿福,我说话是算数的,当初对你的许诺全做到了!包括周秀丽在内,没一个犯罪分子从我手里溜掉!所以,你也不要心存幻想了!”

  苏阿福不说自己的事了,喃喃道:“王长恭省长到底没保下周秀丽啊?”

  叶子菁审视着苏阿福说:“王长恭副省长也得在法律范围内活动嘛,我们中国是个法制的国家,任何人都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嘛!”

  苏阿福戴着脚镣手铐,低头坐在床沿上呆呆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子菁又很诚恳地说:“苏阿福,你这个人还是讲义气的,又向我投了降,在客观上帮我们办了案,不说报答你了,我也得讲点感情。你的死罪谁也免不了,换了任何人办你的案子结果都一样。可法不容情人有情,你现在说说吧,家里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和检察院出面帮你办?如果有就提出来!”

  苏阿福满眼是泪,抬起了头:“叶检,你……你和检察院真愿意帮我么?”

  叶子菁郑重表示说:“是的,只要在法律许可范围内,我们一定尽量帮你!”

  苏阿福想了想:“叶检,你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儿子苏东堤。我和大富豪的资产全被查封了,东堤留学的事泡汤了,东堤他妈又因为这些年帮我偷漏税进了监狱,估计要判几年,这孩子怎么办啊?叶检,你们能不能给我儿子留点生活费?另外,能不能帮我儿子改个名,换个学校呢?别让人家知道他是我儿子!”

  叶子菁答应了:“可以,给苏东堤改个名,换个学校问题不大,我找公安局和教育局的同志协助一下,尽快帮你办了。孩子生活费的问题也可以解决,不过,你的期望不要太高,再像过去那么奢侈是不可能了,我们尽量安排吧!”

  苏阿福挺感动,哽咽着,连连道:“叶检,那……那我就太……太感谢您了!”见叶子菁一直站着,又说,“叶检,您坐。坐下,我还有些话要和您说!”

  叶子菁却不敢坐,虽说出了院,臀部的伤却仍没好利索,可也不好和苏阿福说,只道:“苏阿福,你不要管我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别留下遗憾!”

  苏阿福看了看守在面前的持枪武警和刘平华:“叶检,让他们出去行不?”

  叶子菁摇起了头:“这恐怕不行,对死刑犯的看守,看守所是有规定的。”

  苏阿福只好当着武警和刘平华的面说了:“我想见见我老婆,交代点事!”

  叶子菁苦笑起来:“苏阿福,你知道的,这不行啊,你老婆的偷税案还在审理过程中,我怎么能违反规定让你们见面呢?你真想向你老婆交代什么,就对我们交代吧,我们负责转达,而且,你也可以写遗书嘛,你有这个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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