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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林永强没等黄国秀把话说完,就叫了起来:“老黄,你少给我说这个!解决?怎么解决?省里不给钱,让我们长山怎么办?我再重申一下:长山矿务集团是省属企业,从没向长山地方财政交过一分钱,这个包袱我们长山背不起,也不能背!”

  这倒也是事实,黄国秀说不下去了,叹着气道:“可事情出了总得处理啊!”

  林永强蛮不讲理,一副以上压下的口气:“当然要处理,你去处理!我不管手段,只要结果!明天省委、省政府门前出现了群访,省委肯定要找我和唐书记算账;所以,我也把话撂在这里:明天只要失业工人们跑进了长山火车站,我就找你黄国秀算账!不愿意抓人也行,那你现在就给我下去做工作!去给工人作揖磕头,求他们行行好,别再闹了!你也不要这么上推下卸,呆在长山城里当官做老爷!”

  黄国秀再也忍不住了,怒道:“小林市长,这个官我不当了,老爷不做了,行不行?我先求你行行好,马上向省委建议,把我矿务集团党委副书记给免了!”

  电话那边没声音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林永强才又说,口气缓和了许多:“我说老黄啊,你怎么回事啊?啊?当真将我和唐朝阳书记的军啊?请你原谅,今天事发突然,我情绪也不太好,可能说了些过头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黄国秀余怒难消:“林市长,我可以不往心里去,可我们心里一定要有老百姓啊!破产煤矿困难群体的低保问题必须解决,再拖下去可能真会拖出大问题啊!”

  林永强打起了哈哈:“就是,就是,这事也是我和唐书记的心病啊!所以,老黄,你和你们矿务集团还得进一步加大对省里的汇报力度啊,让省政府尽快掏钱安排!好了,先这么说吧,我马上还有个会,你赶快下去吧,现在就下去,还是先做做工人们的工作吧,啊?!明天真让上访专列进了省城,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黄国秀勉强应着,放下了电话,放下电话后,脸色难看极了。

  叶子菁在一旁已把事情听明白了,插上来提醒说:“老黄,南二矿的工人不但有向省委、省政府反映困难的权利,也有花钱买票,凭票坐车的权利啊!林永强要动用公安局抓人不合法,你让路局停开明天的1125列车也没法律依据啊!”

  黄国秀长长叹了口气,承认了:“所以,真正做到依法办事太不容易了!”

  叶子菁推了黄国秀一把:“还愣着干什么,工作总还要做,我们走吧!”

  黄国秀很意外:“走?你也跟我连夜下矿啊?就不怕检察院同志找你?”

  叶子菁挥了挥手:“案子办到现在这一步,已经用不着我多操心了,就让吴仲秋和高文辉他们各尽其职吧,我就等着他们法院开庭了!”想了想,又开玩笑说,“黄书记,我跟你去还有个好处哩,看起来更像一次访贫问苦嘛!”

  黄国秀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挺认真地说:“子菁,你去一下也好,我看能使你对这个案子的社会背景进一步加深了解,将来出庭公诉时心里更有底气啊!”

  §43

  南二矿区一点点近了,路况越来越差,车子变得颠簸起来。尤其是进入五号井老煤场后,煤矸石铺就的黑乌乌的路面大坑连小坑,坐在车里就像坐在船上。

  是一次故地重游,车窗外的景象在叶子菁眼里是那么熟悉:夜色掩映中的高高井架,凝固在半空中停止了转动的天轮,依然高耸的灰暗的矸石山,一片片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低矮平房,以及昏暗路灯下呈现出的一片令人心酸的破败之相,在叶子菁眼里和心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关井破产意味着什么,已不需要任何注释和说明了。

  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高中毕业后的工作分配开始了,矿工子弟们兴高采烈地穿上工作服,走进了这座滋养了他们父兄,也吞噬了他们父兄生命和精血的大型煤矿。她因为不是矿工子弟,又因为是女同志,便和班上少有的几个同学被分配到南二镇镇政府做了机关办事员。当时因为没当上国营大矿的工人,却成了小市民,心里还真觉得难过哩。在计划经济年代里,南二人的观念就是这样,哪怕镇政府的机关干部也在小市民范畴。叶子菁记得,二十五岁那年嫁给在南二矿当采煤区长的黄国秀,她非但没有委屈感,反倒很自豪:她虽然没有当上这个国营大矿的工人,没有走进工人阶级队伍,却做了一个采煤区长的老婆。

  那时的南二矿真是欣欣向荣啊,年产煤炭150万吨,又是县团级单位,科级的南二镇政府跟矿上打交道总是低声下气。那时的煤矿工人不但政治地位高,经济地位也高,叶子菁记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黄国秀的工资都高她许多,一九八三年她考上了政法大学带职去上学,经济上全靠黄国秀支撑。就是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她到矿区检察院做了基层检察官,工资奖金也没有黄国秀多。

  巨大的变化是近十年发生的,煤炭资源的枯竭,加上产业结构调整和市场化进程,历史一个急转弯,将南二矿和南二矿的工人们无情地抛出了常轨。光荣和梦想成为了过去,曾经用自己的脊梁扛起了共和国经济天空的产业工人成了弱势群体。

  一个特殊的困难时期开始了,一次次改革,一场场突围也开始了。应该说,南二矿绝大多数党员干部没放弃自己的职责,据叶子菁所知,黄国秀就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有一段时间,黄国秀做分管三产的副矿长,曾率着手下近三千号下岗工人北上南下,搞建筑,修铁路,甚至为一座座霓虹灯闪烁的城市淘下水道。后来做了集团党委副书记,黄国秀也仍在为李大川的方舟装潢公司和一些类似的生产自救项目东奔西跑。可结果是惨痛的,失败在努力之前已经被注定了。市场化的进程不可逆转,知识经济的步伐无可阻挡,过时的大锅饭体制和简单的低级劳动已无法创造昔日的辉煌,产业工人必须为时代的进步、共和国的抉择做出历史性的牺牲。

  时代的进步和共和国的抉择是历史的必然,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重走闭关锁国的道路,把历史包袱背在身上是没法前进的,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改革成本应该由整个社会来承担,国家必须建立健全可靠的社会保障机制。长山南部煤田破产后问题不少,黄国秀和矿务集团一直在积极争取将失业工人和他们的贫困家庭列入低保范围,从去年南二矿试行破产争取到今天,却没有明确结果。按规定,低保费用国家出一部分,省市地方也要出一部分,省市这部分资金不安排到位,国家那一部分也就不会配套拨发。长山经济并不发达,财政捉襟见肘,长山矿务集团过去作为部属和省属企业,又从未为长山地方财政做过任何贡献,长山市拿不出这笔资金。而省里已为南部煤田的破产一次性拿出了六个亿,一时也掏不出钱了。就这样,问题被束之高阁了,搞得黄国秀白日黑夜忙于“救火”,气得背地里四处骂官僚。

  正想到这里,黄国秀闷闷不乐地说话了:“子菁,说心里话,今天我还真巴不得工人们把群访搞成呢!让王长恭和省里的那帮官僚好好听听困难群众的声音!”

  叶子菁觉得不妥:“哎,老黄,说省里就说省里,别这么点名道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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