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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要革命的儿子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了红卫兵的行列中,和红卫兵们一起挽着手唱起了语录歌: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多亏有个当造反副总指挥的李四民,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才在一片语录歌声中结束。

  闹闹和他的红卫兵战友走时,挨了耳光的方碧薇还担心闹闹日后的生活,还想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块钱让闹闹带走,不是司徒效达死命拦住,没准方碧薇就会追出门去,再讨一场没趣。

  那天正好是儿子15岁生日——事到今天司徒效达依然弄不清楚:儿子挑选这一天到自己家里造反,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故意的?

  儿子从此以后再没回过家,学校里的红卫兵自作主张,每月从司徒效达的工资里扣下15块钱作为儿子闹闹的生活费,一直扣到闹闹不辞而别,去参加世界革命。

  到自己家造过反以后,闹闹的红卫兵终于当上了,而且还当上了宣传组副组长什么的,打派仗时很英勇,被土手榴弹炸伤过,差点送命。

  儿子受伤时,方碧薇去看过他。方碧薇喊司徒效达一起去,司徒效达不干,他觉得这个儿子早已死了,还劝方碧薇不要去。方碧薇非去不可,且带了很多吃的东西和两百块钱。儿子收下了自己母亲的东西和钱,一句感谢的话没说,只像当年的革命者那样,给自己母亲打了一张借条,说是世界革命成功的那天,凭这个借条还钱。

  据方碧薇说,那时儿子住在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司令部里,已迷上了格瓦拉,小行军床的床头就放着一本手抄的《格瓦拉传》,立志把全世界三分之二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都解放出来,好像已有了输出革命的疯狂想法。司徒效达记得,方碧薇从儿子身边回来,除了带回一张借条外,还带回了一份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战报,战报上有儿子的一首诗,题为《毛泽东的旗帜插遍全球》,内容就是关于世界革命的。

  诗中写道——

  ……

  我们自豪,我们战斗在这样的世纪:
  一个红色的世纪,毛泽东主义的世纪!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阿芙乐尔战舰在我们手中怒吼,
  向白宫,向克里姆林宫,向吃人的华尔街和唐宁街,
  发出了最后的攻击,
  ——以世界革命和毛泽东的名义。

  ……

  儿子本准备去越南,可不知因为什么没去成,最终去了缅甸。和他同行的还有他们的聂松林司令和13个男女同学,走时连片纸只字的留言都没给家里写——方碧薇是从闹闹一个女同学家里听说这一消息的。

  从此后,儿子消失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准确的音讯。1979年听一个从缅甸回来的同学说,闹闹在缅甸参加了缅共游击队,还当上了小头头,后来在一次作战中和聂松林一起遇难。

  方碧薇当时就不信,跑到聂松林家去打听,聂松林的家人告诉方碧薇,聂松林早回国了,如今在云南军区某部当副团长。方碧薇第二天便给聂松林写了封信,向他了解闹闹的情况。半个月后,聂松林回信了,说是闹闹在他回国前4个月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到哪去了。聂松林还在信中向司徒效达和方碧薇道了歉,说是在过去那疯狂的日子里很对不起他们,今后愿替闹闹尽到一个为人子者的义务。

  司徒效达揣摩,儿子不愿回国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造反离家时的决绝。漫长的十几年过去了,儿子不该再是个疯子——至少不该像当年那样疯得丧失人性和理智,不回来十有八九是因为愧疚。

  然而,儿子又错了:天下父母哪有和自己儿女记仇的呢?更何况使他变成疯子的是那个疯狂的时代!

  方碧薇临咽气时还挂记着儿子,还流着泪问司徒效达:“闹闹咋……就不回来?惠通桥不是一直通着的么?又不是当年打鬼子,有鬼子飞机轰炸……”

  司徒效达无法回答,他不愿再伤一个母亲的心。

  方碧薇又说:“这……是不是命运轮回呢?咱……当年去了缅甸,在远征军新一军里,命运就让咱们的儿子,落……到缅甸……”

  司徒效达哭了,泪水滴到方碧薇苍白的脸上……

  儿子如果还活着,实足年龄应该是40岁了。孔子说,“四十而不惑”,儿子或许不会再被人世间的那些喧闹的假象所欺骗。真能这样的话,他和已过世的方碧薇就放心了,不论他们的儿子在哪里,他们都会从地下人间为他祝福的……

  这夜,连续几天一直失眠的司徒效达,头一次沉沉睡着了5个多小时,且在睡梦中做了一个好梦。梦中的儿子依然是粉红的一团,依然和他一起并肩拉着车,依然唱着《共产儿童团歌》……

  醒来时是凌晨5时25分,天还没亮透,司徒效达却再也没睡着。

  §第二十一章

  “回归自然吧,把你身上的遮羞布脱下来,快脱。”

  范旭虹蒙眬地看着邓代军,仰靠在床头上,很平静地命令道。

  邓代军本来已准备脱掉身上的三角裤了,可因着范旭虹的命令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怯怯地在床边站着,说:“你……先把灯关了。”

  范旭虹说:“我不喜欢关灯嘛,我就想看你在灯下脱。”

  邓代军又有了受辱的感觉:他凭什么要脱给范旭虹看?他成什么人了?他不能脱,只要一脱,他和范旭虹就永远是玩弄与被玩弄的关系了。

  “你……先脱!我……也要看你呢!”

  这是反抗的声音,邓代军认为。

  范旭虹站在地毯上,满不在乎地脱了,身子一缩,睡裙的背带从两只肩膀上滑下来,轻轻拉到腰际,继而,又把大腿根的粘连带拉开。粘连带一拉开,睡裙便从腰际滑落到地上。

  范旭虹赤裸着走到邓代军面前:“看吧,爱咋看就咋看吧!你这个小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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