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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老江问他:“你为啥要这样干?现在谁活得都不易。”

  司徒效达说:“你别问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你们,是为自己!”

  说这话时,司徒效达就暗暗下决心,从今以后,他要好好做人,做一个有人格的人,哪怕饿死,也决不让自己的人格再次蒙羞……

  后来的情况慢慢好起来,伙食定量增加了,一日三餐恢复了,他也从生产队调到食堂烧饭、送饭。他的人格没再堕落过,直到被释放都没再堕落。为此,他感谢方碧薇和那5斤炒面,也感谢老江那番震动他灵魂的话。

  自然还有信仰问题。信仰问题是摆不脱的。

  回顾自己一生时,司徒效达总要记起他在劳改农场为信仰问题遭受过的痛苦。在那个漫长的傍晚,在他躺在那片盐碱地上的时候,他就想到过上帝,如果不是因为自惭形秽,不是怕上帝的天堂不接受他,他是完全有可能追随上帝的。

  他怎么会信仰上帝呢?他从大学时代就追求进步,追求真理,面对国民党的高压水龙头,他和方碧薇手挽手走在游行队伍里,在南京总统府门前的国府路,打校旗的党员学生被水柱喷倒了,他从水淋淋的地上捡起旗,高高举着,那不仅是面校旗,也是面信仰的旗……

  在劳改农场没有信仰的旗,有的只是劳役和枪口,枪口下的人很难和持枪看押他的人产生共鸣,你想产生共鸣人家也不相信。你是专政对象,人家却以信仰的名义在专你的政,你说你在枪口下还要捍卫人家的信仰,人家怎能相信呢?

  这痛苦的时刻,又一个人出现在司徒效达面前了,就仿佛命运故意安排的,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这人是个年轻的托派分子,叫朱大可,是1952年被捕的,被捕时还是大学二年级学生,只18岁。司徒效达记得,他见到朱大可是1962年,这一年朱大可不过28岁,但看起来却像有40多了。28岁的朱大可已被判了无期徒刑,囚号2578,在农场时不能和其他犯人接触,看押也是极严的。和朱大可一起押到农场来的,还有十几个人,据说也是托派,有些人岁数已很大了。

  司徒效达得以和朱大可接触,是因为他在食堂,每天要给这些托派送饭。托派们不知是为什么押来的,押来后都关在水泥房里,不参加强制劳动,大约两个月后又一起被送走了,送到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在为他们送饭的两个月里,司徒效达注意到了一个反常的现象:这些托派都自称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许多人手里都有马克思列宁的书,那个朱大可的书最多,至少也有几十本。

  有一次,司徒效达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遂不顾管理人员的严厉规定,找机会和朱大可悄悄谈了起来,问他在这里还读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到底为什么:

  朱大可说:“为信仰。因为我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

  司徒效达很奇怪:“你们这些反革命也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

  朱大可摇摇头:“不,不对,我们是托派。却不是反革命!”

  司徒效达不相信:“你们是反革命,这人人都知道;不是反革命,会判你无期么?”

  朱大可说:“你的逻辑太简单了,我只怕和你一时说不明白。”

  司徒效达道:“这世界上没有说不明白的事,你只要说,我就会明白。”

  朱大可想了想,和司徒效达说了——从自己的身世说起:他是浙江温州人,温州是托派的大本营。上高中时他就看了一本托派组织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小册子,在那小册子的影响下。投身托派领导的学潮。随着形势的发展,中国共产党取得了全国政权,托派组织决定创办一个刊物,坚持地下斗争,他就偷了家中的10根金条,和一帮年轻的托派同学办了个题为《新方向》的政治杂志。温州解放后一个月,上面下令撤退,他又和8个托派学生一起到了上海,其后在上海被捕。被捕时,他和一个托派女同学已恋爱同居了,而且还使女同学怀了孕,女同学后来也被判了无期,孩子生下来后,就被狱方送进了社会福利院……

  朱大可在向司徒效达讲述这一切时,表情极为平静,就像在述说别人的一件不相干的事似的。

  最后,朱大可说:“这都是因为信仰,如果是反革命,我们会有这种为信仰而斗争的勇气么?我选择了马恩列托的信仰,就决不后悔,当共产主义的旗帜插遍世界时,我和我们所有为共产主义奋斗过的同志们都将含笑于九泉之下……”

  这使得司徒效达对朱大可产生了敬重之意。朱大可试图向他讲述托洛茨基主义,试图证明托洛茨基主义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致性,他不愿听,更不愿信,他的观念不可动摇,托派和革命水火不相容,托派就是反革命。然而,对朱大可坚定的信仰意志,他却不能不服气。被判了无期徒刑,妻离子散,都没能把这个年轻人的意志压垮,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司徒效达开始感到羞愧。奥斯特洛夫斯基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说过关于羞愧的问题,他及时记起了那段名言,及时进行了反省,一遍又一遍地要求自己坚定起来,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高举着信仰的旗帜,哪怕对着自己人的枪口……

  1962年7月,他在给方碧薇的信中写道:“对党的事业,对共产主义信仰,我们就要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和忠诚,不要怕被冤屈,不要怕人家不理解,信仰不是谁的专利,谁也不能垄断它!尤其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是全人类的信仰……”

  这封信没能寄出去,黑乌乌的枪口把它堵回来了。

  管理人员——司徒效达记得是一个姓白的山东人,冷冷地把这封信摔在他面前,说了句:“收起来,以后不要再写这种信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惶惑地看着那位姓白的:“我这么写不对么?”

  白同志说:“你不要再想翻案了,你只要到这里,就不会有什么冤枉!我这么做是为你好,这封信要是落到不了解你的人手里,你的麻烦就大了。你在信中说,信仰不是谁的专利,这话怎么讲?细究起来问题很大,马克思列宁主义就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专利,和你们这些专政对象有什么关系?这种不该说的傻话,你可千万别说了!”

  这番坦率的话,把司徒效达已坚定起来的信仰又打翻了,他这才明白,马克思列宁主义真有专利权,他作为一个不享有专利权的异己分子,要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信仰,就得真诚地把自己看成罪犯,把被冤屈的一切都当作犯罪,而这正是他人格和良心都不能接受的……

  后来,1966年,当“文革”的宗教狂热席卷整个中国的时候,当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带着自己的同学到他家里抄家的时候,他进一步痛苦地悟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信仰对象他这种人来说真是太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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