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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别提钱,提钱我更生气!权国当了两年劳模,头一年矿上发了个电子钟,最多值80块钱。今年是省劳模了,省局矿三家合起来,东西加钱也不过发了有400块吧!都不够那些当官的一桌酒钱!再说咱权国出的啥力!这么年轻就腰肌劳损了,去年底还出了次工伤,被窝在地底下12小时,差点送了命!”

  “嘿,婶呀,这也是投资嘛!你刚才还说,要权国将来去当官,要真想当官,这亏现在就得吃,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么!”

  玉玲道:“狗娃哥,你这话错了,权国才不是这种想往上爬的人呢!我妈是说气话,其实我们一家子都知道,他呀,眼头不活,只会出力流汗,生就个吃苦的命!你要想在他身上投资,那就要亏本了!”

  正扯着邵权国的事,李四民回来了,进门就说:“周行长家有客人,好像有好几个呢!我在门口就听见有人说话,现在去不行!”

  狗娃道:“叔,那咱不急,咱等就是了,反正在一个楼里住着很方便的。”

  一家人继续谈邵权国。

  李四民的老伴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不论说啥,那片儿汤咱不喝了,劳模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是不是?权国那矿又不在市里,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回来后累得坐下就不想动,人家不心疼,我这老丈母娘心疼!权国这孩子呢,也算是听话的,真就把劳模证书啥的给他们矿长送去了,矿长还算好人,一见权国下了决心,也就说了活话:只要咱能在市里联系上单位,他们也可以考虑放人。”

  玉玲说:“就是在市里联系单位难。现在哪都滑坡,谁要人呀?每个星期六回来,我和权国都提着东西四处跑,至今也没跑下来……”

  李四民叹了口气:“你们娘俩都不听我的,要叫我说,咱根本不跑,就在矿上先干着。得说良心话,矿上虽然不景气,待权国却不算薄,劳模标兵不说,年底还要给权国解决组织问题。我觉着在这一点上,权国倒还像我。你婶知道,我就是26岁加入的组织……”

  李四民的老伴说:“你加入组织,我这一辈子跟你吃了多少苦?大跃进的时候,你到土高炉搞那些钢铁蛋子,两个月没回家,我又要上班开会又要带玉玲他们,那过的是人的日子么?后来上面叫下放,你又说,你是党员,得带头体贴国家的困难,头一批就把我的名报上了!如今倒好,咱退下来是集体工,一月80大毛!”

  李四民又叹气:“国家难呀!刚才狗娃不是也说了么?西方帝国主义制裁咱么!咱得硬着头皮顶住!不顶住更不得了,会和平演变的!和平演变懂不懂?就是变修!今晚的新闻不是还在说苏联么?你看苏联闹的,一个姓戈的折腾还不够,又出了个什么紧急委员会,还全国戒严,我看呀,是修到底了!毛主席当年在井冈山提出的‘红旗还能打多久’的问题,真成了大问题了!”

  玉玲笑道:“爸在啥时都忘不了解放全人类!”

  老伴说:“那是烧还没发够!”

  李四民根本不理老伴,自顾自地说:“这阵子碰到的事,总让我想起咱五十年代那会儿。你说那会儿有多好,哪听说过有人送礼呀?还有那干部作风,想想就像做梦。就是‘文革’吧,也比这会儿强!‘文革’时是干部怕群众,哪听说过群众怕干部?”

  玉玲叫道:“爸,你这回反动了!你说‘文革’好,攻击咱现在的改革开放不如过去……”

  李四民哼了一声:“咋个?就这么说了,能办我的罪么?”

  玉玲得意了:“看看,还是现在好吧?过去你敢这么说?你说了人家不办你个现行反革命?所以呀,我们看问题要全面,要看到改革开放的成就!咱也得凭良心,这几年的日子总还是比过去好的……”

  李四民的老伴一听到这种政治议论就心烦,便打断女儿的话头,对李四民说:“时候不早了,你再上去看看,周行长家的客人走了没?”

  李四民看了看表:

  才多会儿?人家客人就会走了?再等一下吧!

  李四民的老伴不同意:

  现在就去,又不是远,上楼就到了!

  李四民无奈,只好再上楼去看。

  也真让老伴猜着了,303周行长屋里亮着灯,说话声却没了。李四民站在门口听了半天,没听到啥动静,举起手想按门铃,又没敢,觉着自己和周国镇一家没来往,空着手进去话不好说,于是便下来了。

  狗娃问:“人都走了么?”

  李四民道:“走了,好像都走了。这个……这个,我看,你就和玉玲去吧!玉玲比我这老头子会说话……”

  狗娃不干:“叔,还得你去!你去比玉玲强,你好歹有个老面子,周行长不会让咱们下不来台的,婶,你说呢?”

  李四民的老伴心里想的是谁也别去,东西留在自己家最好,可嘴上却说:“那自然是你和你叔去好喽!”

  真没办法!李四民只得第三次上楼,而且是身体力行去搞不正之风,这内心的痛苦实是难以忍受。

  痛苦中,李四民郑重其事地向狗娃交待道:“到周行长家你得听我的,要看我的眼色行事,谈完事咱就走,不要和人家粘乎。还有,别跌了份,他姓周的官当得再大,咱也不能仰着脸瞅他。咱得有咱的尊严!知道么?”

  狗娃连连点头:“知道了都知道了!”

  §第十章

  这帮歹徒里面还有个大学生,显然事先是有策划的。周国镇揣摩,他们的计划大概是想从他这个银行行长家里弄出十几万乃至几十万来。在3个歹徒看来,似乎是无人不贪,他周国镇身为工商银行行长自得贪个十万几十万的——是不是社会上也有这种风声?是不是白金明那帮对立面在这方面造过他的谣?这都未可知。歹徒们可能以为把这十万几十万弄到手,不过是黑吃黑,他和夫人周启玉都不敢报案——当然,真要以非法手段弄了十万几十万,谁都不敢报案的。

  没想到事情竟那么滑稽,他周国镇还偏是个比较清廉的行长,除了占点小便宜,和在无可推辞的情况下接受朋友一点礼品,真是没钱的。这帮歹徒看到他拿出的3万多元的存折和800元现金,都觉着不可思议,因此就逼他……

  就在这当儿,楼下李四民和他侄子来了。门铃一直响,一老一小两个姓林的,忙把他夫人周启玉弄到里面小孙女莹莹的房间,关上了门,又给他反手上了拷,外面披件衣服,才让他见了李四民叔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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